晡时一到, 令嘉下令开宴。
台上奏乐曲风一变,使女们端着食盘自角门鱼贯而入。
令嘉与萧彻一个是口味清奇, 一个是口味素淡, 平日饮食也只寻常。今日开宴, 却是用尽了名贵食材。仗着燕州临山又靠海,案桌上山八珍与海八味齐列, 辅以名厨手艺, 叫人食指大动。
不过菜肴虽好,却从来不是宴席上的主题。
宴乐宴乐,自以玩乐为上。
待菜肴上全后,洗月榭四面的帘屏尽数拉起,西边的日光穿过, 留下一片晕黄。只见右侧有有两条长龙自岸边划入, 一位黄, 一位红。待得走近了,方知晓是两队脚着冰鞋的郎君, 只一队着黄衣,一队着红衣。
这时, 便有年幼的小女郎克制不住,跑出门去看。
“这是要玩冰戏嘛!”
“那多人玩的定是冰上蹴鞠。”
……
这时使女们上前同众位女眷讲解规则。
就是让两处水榭各在两队中选中一队, 由女眷先选。然后两队蹴鞠为赛,选中的队伍赢一个球,便让对面水榭分饮一壶酒,不过出于对女眷的怜惜, 映日台用的是烈性的太白曲,洗月榭用的是温和的蔷薇露。
一干女眷们听过规则后,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该选哪队。
这个说哪队的郎君看着健壮英武,有人反驳怎知不是银样的货色。
那个说哪队的郎君看着俊美不凡,又有人反驳这挑的又不只是脸。
这些个女眷站在高台上,七嘴八舌地争论品评,论到最后甚至还有人来问令嘉,哪队技术更好些。
令嘉只道:“都是从王府侍卫里挑出的技术最好的,若真要较个高下,我却是分不出的。”
论到最后,还是大家选定了红色。
队伍定下来,一个彩球自洗月台上抛落,随着一声锣响,冰戏便开始了。
只见二十余个矫健郎君在冰面上,踩着冰鞋,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纵横在冰面上,你推我攘,相互追逐地争夺着一个彩球。
姿势优美而不失迅疾,令人瞩目,而其惊险周折之处,更叫人屏息。
不过一刻余,洗月榭里大半的女眷都已抛下酒食,走到了外栏处,观赏冰戏。
令嘉也在其中,而她的身侧便是窦雪。
窦雪,曾用名哥舒雪,丈夫是山西云州廖都督的三子,现在正在令嘉三哥手下任职,为昌平府守将。
两人之间隔半丈距离,说远不过两步距离,说近彼此的目光又无有交汇。
沉默了一阵,令嘉终是开口问道:“你的请帖是哪来的?”
王府送到范阳外的请帖不多,其中并没有给窦雪的。
“从六哥那要的。”
“……你既有了请帖,怎么来的这么晚?”
“王府外面车马太多,三郎顾虑我身子,不肯抢道,等了许久才进的王府。所以有些迟了。”
说到这,令嘉侧过头来,在她微凸小腹上,蹙了蹙眉:“既知自己身子不方便,何必过来。你若想见,让人传个口讯就是了。你也不怕被冲撞。”
窦雪冲她盈盈一笑,笑里带着狡黠:“想给七姐姐你个惊喜嘛。我还带了郎婿和使女,有他们看护着,不会出事的。”
这就这个笑冲散了久别带来的生疏,令嘉在她身上又看到了幼时那个淘气鬼的影子。
她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疼痛。
正在此时,场下正一球被红队队员一把抛出,穿过黄队四五个人的阻挡,精准地投入网眼中。洗月榭上一片欢呼之声。
在这片欢呼声中,窦雪忽道:“我记得以前每年冬天七姐姐家的池子结冰,我们都会在那玩的。”
“玩的是你们,我没玩。”
“七姐姐总是那么不爱动,每次我叫你来玩你都装听不见。”
“我装了听不见,你不也只当作看不见嘛。”
窦雪得意一笑,随即问:“京中有冰嬉嘛?”
“当然有,每年冬日,曲江池中都有许多游人,在内池的场子里,还有人蹴鞠,四娘每年都要去玩。”
“四娘……是小四娘啊!”窦雪面露恍然,慨叹道:“她也快及笄了吧。”
“还差两年。”
“七姐姐你现在过得如何?”
令嘉想了想,说道:“现在的时日大约是我一生里最快活的时候了吧。”
她唇角弯弯,神色柔和又隽永:“父母双全,手足和乐,夫妻得宜,膝下还没有子嗣需要烦心,日子富贵又清闲。往前没有现在自在,往后也没有现在清净,如此良辰,也就只有现在了。”
“……七姐姐,你这样说要我怎么接啊?我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令嘉笑了笑,目光投向她的小腹,问:“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明年四月前后就要生产了。”
“四月桃李喜相迎,倒是个会挑时间的。届时,我去昌平与你添礼。”她的目光温柔中含着几分期盼。
窦雪为这目光怔了怔,鼻子酸了酸,顿了顿,才含着笑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舞乐相伴,冰嬉作赏,待月上中天后,燕王府的宴席才算散尽。
萧彻让属下去送客,自己先回了定安殿。
进了内殿便见令嘉躺靠在美人榻,双眼微阖,似睡非睡,身边两个使女服侍这,一个在为她去钗解髻,一个用浸了热水的帕子为她去妆。
两个使女占去了榻沿上侧的位置,她们正在做事,萧彻不好让她们退下,只能坐到榻沿下侧等着。
他执起令嘉的手,试了试掌心温度,尚算暖热。又在她脉上按了按。
令嘉稍稍抬眼,嗔怪道:“我套了一件裘衣,一层披风,最外面还有两层的氅衣,就是纸做的人都冻不着。”
萧彻蹙了蹙眉,等到那两个使女退下,就开始质问:“你用了酒?用了多少?酒后发热,风邪易侵,你不知道?”
“就小酌了两杯而已。”令嘉拇指和食指环出一个小圈,“就这么大的杯。”
萧彻手压着榻,俯身上前,吻上她的唇。
不过片刻,他又坐起身,脸色不善:“蔷薇露味淡,若真只用了两杯,那味道早该散了……你到底用了多少?”
令嘉连忙抚额蹙眉作出不胜酒力的模样,“你别说了,我头好痛啊!”
她方才喝了不少,如今正是后劲上涌的时候,脸上泛着酡红,眸中晕着水光,外表很有说服力。
萧彻纵使知晓她八成是装的,仍不免为那两成心疼,便歇了那说教的心,便将人揽到怀里,替她按揉耳后的风池穴解解酒力。
他的力道恰到好处,又有内力相辅,按揉了一会,令嘉眯起了眼,靠在他怀里露出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
受着萧彻的好处,令嘉又蹬鼻子上脸地问道:“你身上的酒味比我还要重得多,又凭什么说我?”
萧彻斜睨着她说道:“就凭我从小到大从未病过,就凭我方才是在给你六哥陪酒。”
令嘉心虚了一下,然后又惊:“我六哥!你喝得过他?”
令奕的酒量足以量海。
“我喝的是掺了水的。”
“……无耻!”
“七娘,论远近亲疏,你该向着我才是。”
“我若是醉了,麻烦的人可是你。”
“你这么说,我还真想看看你醉时是什么样子。”令嘉还真起了兴致,“你喝醉过吗?什么样的?”
“醉酒乱性不可取,我从不曾醉过。”
还真是萧彻的风范啊!
令嘉丝毫不觉得意外,蠢蠢欲动地想着,往后一定要寻个机会把他弄醉,见识一下他的醉态。
萧彻对令嘉肚子里的坏水一无所知,又关切地问道:“今日见的人里,可有对你不敬的?”
“这里是范阳,又不是雍京,怎么可能会有人敢在明面上同我过不去?”令嘉有些好笑,又有些窝心。
“既如此,你方才为何面有郁色?”
“……”令嘉打哈哈道:“有吗?你看错了吧。”
“七娘,你不善伪饰。”
胡说,她演技好得很,令嘉在心底反驳。
“七娘,你既要我不瞒你,你也莫瞒我。”
在萧彻专注的目光下,令嘉终是开口道:“今日见了幼时的——”
她的目光迎上萧彻专注的目光,心中忽有所感,但这感觉随即被按了下去。
“——几个玩伴,这十年来大家都变了好多,全然不比往昔纯然,一时有些伤怀罢了。”令嘉感慨道。
萧彻早就发现他的王妃,在其自持的作态下,藏着较常人更为纤细丰富的情绪。
这种丰富的感情是萧彻无法理解的,但这不妨碍他设法舒缓她的情绪。
萧彻转移话题地问道:“你在这既有许多玩伴,怎么到了京中就不喜欢同人交游了?”
“我不说过嘛,我幼时身体比现在更差些,被出门都不许,娘又担心我会被关得孤僻,这才替我寻了玩伴过来。我须得同这些玩伴相处得好,才好叫她少操些心。在京中时,我身体已康健许多,就可以由着性子来了。”
“这么说来傅夫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与你说的恰恰相反,我不喜欢同人交游恰是叫娘的担心给逼得。”
“她们品性不好?”萧彻随口猜测。
“那么小的年纪,哪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啊。只是小娘子多了就有很多事,每次出事,都要我这个主人家出面说和,更要命的是——我娘给我寻了八个玩伴,八个!”令嘉语气沉痛地强调了这个数字,“我也奇怪,分开来分明都是乖巧可爱的小娘子,怎么凑到一起那么多事。每次她们来我家小住,我都被烦得不行。偏偏为了不叫娘操心,还要作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所幸她们也就偶尔来小住,不然我真是要疯了。”
萧彻不语,他有不少妹妹,不过这些妹妹里能搅扰到他的只得长乐公主一个。若以长乐公主为对象,凑上八个……
萧彻由衷地同情起令嘉来。
令嘉嘀咕道:“反正打那之后,我见着有太多小娘子凑在一起就想避开。那时我还想着,将来的夫婿的姬妾数量绝对不能多于三个,若多了,我就不管了。”
萧彻趁机为自己争取加分:“我不纳妾。”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让令嘉想到今日宴上的朱娘子,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想与你作妾的人倒是有许多,再过两日,那二十位美人也该到了。”
年初萧彻刚回京时,皇帝嫌他后院无人,先给他送了二十美人。萧彻当时没拒绝,却在离京时将这些人都留在王府。逢上要过年的,皇帝想起萧彻这个儿子,竟是让人又把那些美人和过年的赏赐一块送了过来。
在张氏的来信中,怒意几乎要透过她乱舞的笔墨透纸而出,便是之前皇帝给令嘉她爹送美人都没叫她如此愤怒过。
令嘉倒是没她娘那么气愤,撑死也就对皇帝的行径有些无语而已。
她如今正当绮年,容色无双,家中父兄也得势,与萧彻更是相宜,若是在这种时节,她都要为那些美人忧心,那往后的日子她也别想过好了。
故而,令嘉还能悠闲道:“幸亏王府被改建了,不然等这些美人过来,只能在王府外借住了。”
萧彻却道:“她们不用住在府里,交给曹夫人安置就是了。”
令嘉愣了愣,“怎么安置?”
“让她调.教一番,然后配与军中未婚的将士。”
“这会不会拂了官家的好意?”
“自我就藩起,每年父皇都要送人过来,他早习惯了。”
“……官家既知你不肯收用,还送人过来干嘛?”
这对父子未免也太无聊了吧。
“为了方便我收拢人心,也为了显示我圣眷优渥,叫地方的人不敢欺我。”
令嘉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这些美人背后还有这么一层深意。
她不禁感慨道:“官家可真疼爱你啊。
这么多的皇子里,萧彻受到的优待还真是独一份的,而即便是东宫,除去储君这个位置,只论受宠也未必比得上萧彻。这样的宠爱被放在一个才能卓绝的嫡次皇子身上,也莫怪朝中重臣对萧彻的诸多忌讳了。
闻言,萧彻失神了片刻,随即轻笑了一声,说道:“父皇待我一向是好的。”
只可惜……这还不够。
不够消他的所欲、所疑、所思、所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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