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延的身份, 四哥从北狄王庭回来后就知道了。爹和他给哥舒延的布防图是假的,用来误导他的。”令奕面无表情道:“那时耶律昌借着布防图, 轻而易举地攻到了雍京, 这事如果被查出来那是九族牵连的大罪, 爹就把它推到了哥舒延身上。”
令嘉身子晃了晃,竟是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莫看她一直对家训多有怨怼, 但在她心里, 傅家一直是站在大义一方,在义字之下,哪怕她爹的有些手段她并不认同,但总也能理解。但今日才知,傅家的阴祟比她想的更阴祟, 阴祟得叫她想要作呕。
耶律昌当年在关内一路闯荡, 沿途杀掠不说, 只决了汾水、晋水一宗就害死了十几万人。这样的滔天之罪,起自他们家, 而他们家却依旧得享富贵太平。而无辜的段表姑一家却……
令嘉无力地闭上眼,眼眶微红, 但她依旧是要问:“这些事万俟归知道,萧彻也知道, 对嘛?”
她终不会是大义灭亲的圣人。
令奕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令嘉现在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既如此,你更不该瞒着爹。”
“布防图被偷的事, 爹有多气四哥,多恨万俟朵,七娘你难道会不明白?他会如何对待信郎,七娘你会想不出来?”这时的令奕表现出同他的爽直截然不同的冷静,“而燕王,他纵知此事,也不过留个暗手而已,只要他要用我们家,这个暗手始终只会是暗手。而在他娶了你之后,傅家成了他的妻族,这个暗手更用不得了。”
令嘉质问道:“那若有一天我同他恩情不再,傅家成为他的眼中钉,这暗手就是杀死我们全家的刀。”
“七娘,距离雍京之围已有十年了。十年的时间,你觉得还不够爹扫清证据嘛?若萧彻不需证据,就能族尽傅家,那他知与不知都无区别。”在这要命的事,令奕表现出别样的豁达。
生平第一次,令嘉竟叫令奕说得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后,令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湿痕,强撑着精神道:“快到傅府了,六哥把剩下的事也说了吧。”
令奕的表情有些出神,之前说的事他从别人身上了解到的,只接下来的事是他亲身经历的。
“……雍京之围传来后,四哥就知晓了是自己手上的布防图外泄了,他据此推出耶律昌会从雁门关出关。他准备带兵去雁门,爹让五哥、我和阿齐三人同四哥一起去。若非彼时三哥被打发去了雍京,我猜爹会让他也同去。”
“军中有让兄弟异军的惯例,当年你和四哥、五哥同在援军,我还当是爹急过头了,现在看来却是在赎罪啊!”令嘉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问:“四哥没有反对?”
“四哥反对了,但爹同他说‘你若是真的爱惜弟弟,就应当把他们活着带回来’。”令奕幽然道:“那时,我还不知道爹是什么用意。”
“因为那时四哥已有死志。那一仗耶律昌求活,四哥求死,他们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最后耶律昌惨胜,倒也不奇怪。”
多少次,提起雁门的那场战役,令嘉都要忍不住红了眼,但这次她面上竟只剩得麻木。
“那场仗,我仗着武功侥幸活了下来,只是没能逃出,耶律昌想借我从爹那弄些好处,留了我的命带走了我。阿齐也因为被耶律昌认出身份,也被带走。”
“到了关外后,阿齐不肯认自己的身份,和我一道被充作了奴隶。我做了一阵奴隶后,忽然有一天,万俟朵到了我面前。”
再听到这个给傅家带来倾天大祸的名字,令嘉心思复杂难言,恨她?是四哥先去招惹她的。不恨?傅家为她险些族灭,如何能不恨。
“这会,她已经怀了孩子了吧,耶律昌怎么容下这个孩子的?”
令奕表情复杂道:“那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令嘉愣在了那里。
“在她知道四哥死后,她就要自刎,被救了下来后查出有孕,得知有身后她才放弃了自尽。耶律昌其余不说,待她却是真心,为了能叫她活命,甘心容下那孩子。只是她终是大受打击,哪怕不再寻死,神智也不清了,时常做些危险的事,直到一次偶然她见了我,因把我认作了四哥,神智又有些恢复。耶律昌为了治她的疯病,把我送到了她旁边陪她。我以四哥的身份陪着她,一直陪到信郎出生。”
也是赶了巧,傅家诸子中,令奕和令启是生得最像的两个,若非隔了几岁,几乎都能充作双胞胎。只是令启沉静,令奕开朗,两人差别一看即知。大约是当时令奕成为俘虏,遭了磨难,性子沉寂不少,这才叫人认错。
令嘉这般想着,余光瞥见令奕,心中猛地一震、
令奕这会的表情很奇怪,唇角勾起像是在笑,但眼角发红又像在哭。
一个猜测抑制不住地在令嘉脑中蹿了出来。
“……信郎出生后,万俟朵忽然清醒了过来,她让万俟归带着信郎、我和阿齐离开。但我们在路上听闻耶律昌要把万俟朵献于新任汗王后,忙折返回去想救她,去了才发现那个被献的美人是她的庶妹,真正的她在我们离开的翌日就已经自戕了。我们的下落泄露,被耶律昌的人抓住了,但他最后又放走了我们。”令奕说起这个傅家的大仇人,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怜悯。
令嘉看着令奕的目光有着同样的怜悯,低声叹道:“芸芸众生,有求皆苦,有情皆孽。”
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叫她冷静沉着的四哥铸成大错,叫她明朗豁达的六哥黯然神伤,哪怕是那心狠手辣的耶律昌也要为其优柔寡断……
令嘉无疑是个幸运的人,在她情生意动前,萧彻已然将自己的情意袒露在她面前。以至于她初尝情爱,尝到的全是美妙的浓情蜜意,纵有少许纠结迟疑,也挨不过几日便转做了更浓郁的甜蜜,不掺半分杂味。在她的设想里,情爱最糟糕的滋味,也不过时过境迁,爱驰恩绝,成为一对陌路夫妻而已。只今日方知情爱的滋味竟还能如此惨烈,如此绝望,叫人不寒而栗。
令奕听着这声轻叹,恍惚了片刻。
“万俟归因他姐姐的死,深恨四哥,不愿信郎同傅家再有纠葛,就趁着我们不备带走了信郎。我和阿齐寻了他许久,都没寻见,这时阿齐听闻了表姑的事,急着回范阳,我只能先陪着他来了。谁知……”
令奕说不下去,只疲倦地摇了摇头,“七妹,你大可不必懊恼当年救了阿齐。当年,若非你劝了阿齐出关让爹看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为了委罪,他是一定要杀阿齐的。”
令嘉脸色不定,没有应话。
“前些年,我一直在找万俟归和信郎,我们当年是在雁门入的关,我一直以为他在河东道,派了许多人去寻。谁知道,这些年他竟然一直在燕州的地上。等我见着他时,他已成为燕王的侍卫。我借了曹夫人的关系才接触到他,我向他许诺不向家里提起信郎的存在,他才同意我接触信郎。”
令嘉道:“那孩子需要你的荫蔽。”
万俟归带着孩子在大殷过了几年,总算学会了变通,他一个人或许能勉强养活一个孩子,事实上若非他运气好,遇上了曹夫人,只活着一点,他都未必能做到。但想让孩子过得好,就差远了,傅家他不愿也不能认,但送上门的令奕也没必要拒绝。
令奕道:“四哥欠了他的,我总该弥补些。”
就在这时马车听了下来,傅府到了。
但令奕却不急着下车,而是劝令嘉道:“七妹,这番往事说来多有不堪,何必再叫信郎这么个孩子承受这样的不堪?你就叫他和万俟归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
“晚了。”令嘉却叹道。
令奕茫然间,却见她推开车门,门外正有一人等候多时。
生得一副傅家常有的俊美面容,只嘴角绷紧,目光犀利,面色冷峻,显得不好接近,正是本该在昌平的傅家三子——傅令卓。
“我前日就写信同三哥说了这事了,我去曹家前,三哥才入范阳。”
令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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