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回到王府, 就见得萧彻端坐殿中,似在专心致志地专注公务, 手边压着两叠公文, 高得有两寸许, 矮得半寸不到。
她并不意外,原本在城外巡视军营的萧彻已经回府。曹夫人在见到她时, 定是会派人通报萧彻。
令嘉挥退了下人, 唤道:“彻郎。”
“善善,你回来了。”萧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平和从容,他甚至还笑了笑。
令嘉本是有很多话要问,但真见着他, 却是莫名其妙地又失了声。
萧彻等了好一会, 都不曾等来下文, 再看她神色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还是叹了口气,先开口道:“善善, 你若是想听,我可以同你解释。”
但哪怕事前思量过无数次, 备下了诸多腹稿,但真对上了人,萧彻还是让出了主动权。
令嘉却是摇了摇头,语气平和道:“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知道你是个周全的性子,做许多事未必存了恶念,只是多备一子而已。”
万俟信不过是一步闲棋,在他和令嘉成亲后,转作了废棋,但在他同令嘉情意日浓时,又成了隐雷。
这处隐雷爆发起来可大可小,只看令嘉的心思往哪处想,或者说她愿往哪处想。
“彻郎,我只问你,你当年收下万俟归,知不知道万俟信的身份?”
这么巧的巧合,令奕会信,令嘉不会。
“知道。” 萧彻甚至能从容地解释道:“你六哥在河东寻人的动作有些显眼,我多留意了几分。本意是想赠他个人情,但真寻见人后才知这个人情不好赠。”
这是令嘉有所预料的,并不意外,只继续问道:“六哥暗中寻人的动作连你都能发现,爹却一直无动于衷。甚至于万俟归也在燕州待了这么些年……彻郎,你觉着我爹这些年是真的不知道万俟信的存在嘛?”
“……傅公确实是在万俟归入我麾下后,才同提起过你我的婚事。”
这样委婉的答复,对于令嘉的猜疑已是足够。
她垂下眸,泪珠一串一串地滑落。
萧彻想要拥抱她。
令嘉不肯同他亲近,往后退了两步,还伸手推搡。
但萧彻用了几分力气把人揽了回来,他轻抚着她的背,口吻温柔中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强硬:“善善,我们都成亲一年了,以前的事都该过去了。”
“我讨厌你。”令嘉赌着气,垫起脚,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可不是在玩什么情趣,而是结结实实地用了力,还带着怒气的加成,哪怕是隔了几层锦缎都能感觉到痛楚。
萧彻叹息道:“可是,善善,我爱你。”
两人姻缘的起始,一直是令嘉心中的一个结。
这个结并非起自萧彻,而是起自令嘉父亲。
来自至亲的欺骗总是比来自无关紧要的旁人的更叫人气愤。碍着家庭的和平,傅令嘉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多有愤怒,这份愤怒借着成亲的便,统统发泄到了并不算无辜的萧彻身上。
这份迁怒,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淡下,而之后二人情意萌生,再提初成婚时的斗气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一年来,令嘉始终不曾真正原谅过她爹,哪怕她能理解他许多的选择,但意气始终难平。
直至今日。
他并非为了什么见鬼的权势富贵,才将她许给萧彻,而是真真正正地身不由己。
为了弥补四哥犯下的弥天大错,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为了隐瞒这个错误,他又牺牲了亲如一家的表妹,伤透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姑母的心。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却又因令奕的疏忽,萧彻的多疑,又不得不再牺牲唯一的女儿的婚事。
令嘉固然怨怪自己父亲的无情,可终是谅解了他的苦楚。
想到这,令嘉松了嘴,恨恨道:“你当年就不能别这么多事嘛?”
“确实是多此一举,但我不后悔。”萧彻迎着令嘉愤愤的目光,笑了笑:“若非如此,善善又怎会是我的?”
令嘉看着他,简直是又气又恨,但在气恨之余,又存着同样的爱意,既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又想去吻他。
这番纠结下来,她最后揪着萧彻衣领,将人拽下来,仰起头,咬住了他的唇。
一举两得了。
最后还是见了血——萧彻嘴上的血,令嘉的气恼方才泄尽。
此时,她已然被抱离了地面,萧彻嫌一直维系低头的姿势太累,就把人抱了起来,用的是婴儿抱的抱法。
令嘉回过神来,本应感到羞赧,但无奈意志实在消沉,生不出挣扎的心思,反自暴自弃地把头埋到了萧彻的肩上。
萧彻干脆把人一气抱到榻上,思索着是先进膳,还是先亲热一番。
这倒怪不得他太禽兽,实在是方才令嘉泄愤的法子太过暧昧,由不得他不受影响。
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幽幽问道:“彻郎,你当年知晓信郎的存在时,是不是觉得我家很可笑?”
很好,现在进膳也好,亲热也罢,都得放在安慰后面了。
令嘉语声幽冷道:“伯平公立家训时,本是秉着大义的名分,这大义到了后人身上早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自前吴灵帝起,傅家早已是割据一方,听宣不听调,忠字早已不存。高祖为了自保,迟疑用兵,以至于坐视渤海、北狄起势。事已至此,本当一以贯之,只他又放不下家训,最后还是出兵塞外,至于兵败身亡,傅氏彻底失却时机……至于曾祖父就更是可笑,分明都做到为了那点野心,手弑长子。偏偏在北狄兵临城下,愿同他结盟时,他又宁可坐守孤城,他分明知道不可能有援军的……还有我爹,四哥犯下如此弥天大错,他既已选择了徇私隐瞒,又何必再推五哥、六哥和四哥一道去战场——那时六哥都没加冠……他们总是这样,在这种大事上首鼠两端、优柔寡断,结果哪头都落不着好。”
令嘉本是不该同萧彻说这些话的。
她的高祖为什么对着渤海、北狄犹犹豫豫,因为殷太.祖在山东虎视眈眈。为什么她的曾祖父会生出野心,因为殷太.祖分封诸子,藩王野心勃勃叫他瞧见了机会……毫无疑问,这一代一代的下来,萧氏始终是赢家,真正的傅氏早就在范阳破城那日输了个干净,如今延续的傅家不过是匍匐在萧家面前的臣子。一个输家的后代同赢家的后代抱怨自己先辈的失败,岂不可笑?
这些心思在她读史时就开始萌发,但她不能同爹说,说了连她娘都救不了她,也不能同家里的其他人说,以傅氏为荣的他们会训斥她——哪怕是她那个最不排斥家族束缚的六哥在心底也是为祖辈的功绩骄傲的。
在最后,她竟然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倾诉——哪怕他姓萧。
萧彻安静地听着令嘉的怨言,哪怕她话里许多地方堪称大不逆。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利为天性所逐,义为性伪所合。善善,你的先祖虽称不上道德完人,都有利己之行,小节有损,但至少他们都守住了大义,只这点已是胜过世上无数人。”
“你说攘夷?”令嘉嘲讽道:“现下夷人归化方为正例,何谈大义?”
“前吴乱象起自灵帝,此后百余年,藩镇四处割据,朝廷法度尽丧,丁壮被掳为兵,空余农田荒芜,妇弱相食,其中又以北方战争为最频最烈,刘开平过关中、河东,叹生灵无余,题书‘春燕筑巢于野’。”
令嘉默然。
这一句叹,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彼时不知其解,还觉得挺有诗意,待明白过来后,方觉毛骨悚然。
春燕多爱筑巢于屋檐、木梁之上,因有人烟的地方,总比野外安全。若非房屋被烧尽,人也死绝,叫春燕无处筑巢,它又怎会筑巢于也。
“善善,历朝历代每逢乱世多见胡乱,但在这样大乱的百年里,胡人却始终不得南下,而在傅家的庇护下的河北,不曾遭过大乱。太.祖平定天下时,户部清算户口,河北得七十万户,占天下七一之数,只范阳一城就有十万户的人。傅家归降,太.祖百般忌惮,还是要破例封其昌黎王,顾忌的就是这七十万户的民心。”萧彻的语气平淡,不见慷慨,不见激昂,只以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去评述。
令嘉有些恍惚。
昌黎王,大殷唯一的异姓王,这是一个被尘封太久太久的名词。
本朝无史,前尘往事被封存在史馆发灰,许多事只能靠代代人的口口相传。有些事若无人去传,那么不过两三代,就要湮灭在时光岁月里。
若非萧彻提起,令嘉几乎都忘了她爹最初的爵位不是信国公,而是昌黎王世子,一个在德宗时就被削去的名位。
令嘉低落道:“纵有百年安稳,二十年日削月割后,所谓的民心也只剩得范阳一城,而范阳这一城的人最后也在城破那日尽付之一炬,所谓的大义也不过如此罢了。”
“所谓的日削月割是朝堂上的手段,这些手段固然有效,但也不过一时,而大义却比你想得更有力量。傅公初回燕州募兵时,整个河北都踊跃相从,悍不畏死,这是你祖辈大义的遗留。你道傅公对你兄长心狠,却不知你四哥他们奋不顾身,麾下兵士死战不退,在雁门关耗尽了耶律昌的亲兵,方叫他回北狄后,空有声望,却无实力,不得不向耶律旷献妻俯首。这也是你父亲对大义的坚守。”
萧彻把她的头掰正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善善,我祖父曾拿傅公的例子教诲我,人可欺,大义不可欺。”
对傅家的肯定,从傅家的灭族凶手的口中说来,免不得有些荒唐。
令嘉对着萧彻认真的目光,终是一点一点地去了那股子丧气,露出底下的哀伤。
她捂着脸,既是愤怒,又是哀痛:“我不要那什么劳什子的大义……我想要我四哥、五哥回来……凭什么总是傅家……”
这是骂声,也是哀声。
傅家在吴朝用英勇和无畏铸就了一个家族的辉煌,但在吴末起,又陷入了野心的折磨。可若说当年范阳城破,尚能说是来自野心的报应。那她父亲的傅家,已然失去野心,安心俯首为臣,凭什么还要遭受命运的无情?
萧彻知道,无论是哭还是骂都已是余韵,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善善,莫哭了……那孩子的事,我会替你解决的……”
令嘉看着目光温柔的他,哽咽难言,心中却忍不住去想,在她嫁与萧彻后,傅家已然再一次站到了命运的赌桌前,而他们的输赢无疑是同这个人绑在一起的,他存则傅家存,他亡则傅家亡。
这原本是件叫令嘉气愤的事,可在今日去看,竟是莫名地叫她安心。
“你会一直同我在一起嘛?”从来不信誓言的人开始索取誓言,借以汲取叫自己安心的力量。
“我会。”萧彻拥抱住她,在她耳边许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她是命运对他最慷慨的馈赠,他怎会不保护好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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