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算人算事总能一丝不差, 唯独在令嘉身上老出漏子。
他为着心口间的那股气, 硬捉着人在山间陪他看了一场厮杀,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山风, 一转过身去,令嘉身上就发起热来, 再至晚间, 已是浑身滚烫。
服侍她的人不敢隐瞒, 哪怕知晓这个时刻萧彻忙得抽不出身,也还是去报了他。
萧彻见了烧得迷迷糊糊的令嘉,心下黯然。
他总想着把她放在最坚实的堡垒里, 为她免去一切风雨。可任他如何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只要她在他身边,那风雨必然会牵连到她。
保护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要难上千倍百倍不止。
萧彻意欲唤人去寻大夫, 可才要出声, 就被一只手按住。
满脸通红的令嘉微睁着眼看萧彻, 素来清悦的声音里染上了浓厚的鼻音, “五郎, 不过是一场风寒罢了, 我也懂些医术,自能开药方,不需要令人去寻大夫,弄些药材过来就好。”
萧彻受着那只手上灼热的温度, 目中掠过一丝烦躁,他沉声道:“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如何抵用,你的病情也延误不得,善善莫要任性。”
令嘉弱声弱气道:“你若寻了大夫过来,我就决不肯吃药。”
萧彻怒色上脸,“傅令嘉!”
令嘉闭目不语。
萧彻看了她好一会,最后阖目承诺道:“善善,我不会对那大夫动手的。”
凭着他的聪慧和对令嘉的了解,如何看不出令嘉不愿看大夫的原因。
因为原计划里并没有要带令嘉上京,所以萧彻此行并没有带上心腹的御医,以至于现下要看病,萧彻只能派人去城里抓一个过来。然而,这个辰光,他们名义上并不在雍京。为了保住这个名义没有半分泄露的风险,今日那上千的南城司的兵卒一个都没留下,自然而然,依着萧彻的行事风格,这个被捉来的大夫事后定会被清理。
令嘉就是知晓这层,心有不忍,这才坚决拒绝。
萧彻本以为自己的话能让令嘉安心,谁知令嘉依旧是摇头。
她握着萧彻的手,说道:“彻郎,我自认不是心善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把素未谋面之人的生死置于我自己的生死和你的安危之上。若我发的是重病,我绝不会拦你,可这只是一场风寒罢了,我经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写出药方来,确实是不需要冒险去请人过来。”
萧彻神色阴翳,不应。
令嘉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脸边,眯着眼蹭了蹭,就像一只慵懒的猫。
“彻郎,且看两日吧,若这两日后,我还不退热,或病情加重,我就不拦你去寻大夫了好嘛。”
萧彻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善善,我们盟过誓,生死相连的。”
令嘉盈盈一笑,目光如水,“我怎会忘,你当信我,我会保重好自己的。”
萧彻轻叹一声,终是应下:“那就罢了。”
在这如火如荼的时刻,萧彻一直陪在令嘉身边,一直陪到那药材自山下送来,熬成了药汤送到令嘉面前,他都要亲自给令嘉喂药,半点没有要走的趋势。
令嘉忍不住问道:“京中的事应当很急吧!”
萧彻云淡风轻:“该安排的早安排好了,该联络的也早联络了好了,现在只差一个时机罢了。”
令嘉皱了皱鼻子:“可是五郎你现在陪在我身边,如果过了病气怕是会误事。”
萧彻不禁哂笑:“善善,你太高估你身上的病气了。这两年多,除了出征北狄的那次,你哪次生病我没陪着你,你哪一次见我被你过到了病气。”
令嘉莫名感觉到自己似乎被鄙视了,撇了撇嘴。
下一刻,萧彻又添道:“再说,眼下你病成这样,我若不看着你,心里总是挂着一块,晃得厉害,那才容易误事。”
令嘉:“……”
令嘉本来脑子就被高温烧得晕乎乎的了,这话就像往火里新添的油,几乎都要把她整个人都炸开了。
她乖顺地照着萧彻的动作将整碗药都用了下去,全程没喊一声苦。一直到用完药,萧彻才寻到机会往她嘴里投递准备好的山楂。
令嘉嚼着那令人牙酸的山楂,忽然说道:“五郎,你做的事,我或许不会认同,但只要你想,我是会支持你的。”
她看着他,杏目含光,“因为——我爱你。”
“殿下,官家今日昭告圣人薨逝,诸王已经入宫了。”屏风外的人细声细气道。
萧彻从恍惚见回过了神,他心知时机要来了,他应当起身动行了。
可是,他却依旧坐在榻侧,看着令嘉的睡颜。
令嘉身上的热还没退下来,面上泛着温热的红晕,两道柳眉紧紧地锁着,身在梦中犹不能安。
萧彻试着抚平她的眉宇,却也无济于事。
他看着她,久久未语。
一直到屏风外的人小心翼翼地催了一次,他才起身,在令嘉眉间轻轻落下一吻,这才离去。
破败的雍极宫、满地的横尸、无尽的血色,还有,还有……
“彻郎!”令嘉猛地睁开眼。
“莫念了,人早就走了,念了也听不到。”在令嘉榻前服侍的使女姿态悠然道。
哪里来的使女,这姿态也太不敬了!
纵使令嘉才从梦中惊醒,人还有些晕,依旧察觉到强烈的违和感。
她神色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使女,问道:“你是谁?”
如今这座别庄里统共就两个从暗卫里挑出来,强作使女的使女,她们虽然在服侍一道上笨手笨脚,但胜在姿态恭敬,哪里敢用这么嚣张的语气同她说话。
那使女笑了笑,她生得姿色平平,但笑起来倒别有一股风流气韵,她道:“奴是信国公府的人,君候担心殿下这处人手不够,会委屈了王妃,故特意派奴来服侍王妃。”
令嘉打量了这使女几眼,试探地问道:“二郎?”
啧了一声后,伪装成使女的明炤不甘不愿地认了下来,问道:“小姑姑,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笑得太贱了!”令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还有,好端端的,你扮成使女做什么,莫不是对女装上瘾了不成?”
“碍着皇城司的身份,我不好直接同小姑父打交道。为了就近保护你,我也只能扮成使女过来了。”明炤不无幽怨道:“若不是为着小姑姑你,我才不肯女装呢!”
令嘉叹了口气,该怎样告诉这个倒霉侄子,人家萧彻早摸清了你皇城司的身份了。
“爹就派了你一个?”
“还有一批护卫,现在在外面跟着三弟。此外还有三个武婢,被我打发在外面了。”
令嘉听出了几分意思,颇觉匪夷所思地:“事已至此,爹竟还能抽手不管五郎?”
手头有人,却只肯派来保护她,而非去相助萧彻。
明炤意味深长道:“小姑姑,你太小看你的夫婿了,他还真不需要祖父帮他。”
令嘉愣了愣,“他做了什么?”
“禁中侍卫司、殿前司两司有人作反,致使楚王挟持官家、诸王于宣室殿,如今楚王假官家之名下召,令燕王、齐王入宫尽孝。燕王才在雍京出面,就被拥进宫主事,现在正在雍极宫中阙那块对峙呢!”
晚出场果然有晚出场的好处。
令嘉默然一阵,然后苦笑道:“我怎么觉着这情景有些眼熟啊?”
明炤安慰道:“和赵王那回还是有些差别的,起码赵王可不需要杀尽皇室才有机会上位。而英宗彼时,可没有燕王今日之威势。”
赵王作了许多年有实无名的太子,揽尽了半朝的人心,只要干掉德宗,他就能顺势上位。可楚王不一样,他作为藩王,离京日久,威望势力都局限于封地,要想顺利上位,非得是把亲爹和有威胁的兄弟都杀干净才可以。而萧彻的处境也比英宗好些,英宗非嫡非长,还是在赵王失宠后才被拔擢,名望远逊赵王,可萧彻不一样,他是嫡次,嫡长的太子就在楚王手里,他身上更有灭国北狄,裂土开疆的大功,只以威望计,便是太子也比不得他。
可以说,只要楚王弄死皇帝和太子,萧彻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号召五军平反清室。
也正因此,皇帝和太子这会都活得好好的,而楚王也非得要召萧彻过来。
令嘉揉了揉太阳穴,“百官现下是什么反应?”
明炤很是同情那批文官道:“我来时,据说都吵得动手了,也不知现在拿定主意没。”
令嘉又问:“五军呢?”
明炤含蓄道:“政事堂六位相公里也就欧阳相公和罗相公两位轮值,未来得及入宫拜祭,因而没被擒下。现下政事堂相印不全,又无君命,五军不敢动。”
“是不敢动,还是不想动啊!”令嘉想起萧彻之前和公孙皇后的对话,颇觉可笑。
明炤不应这话,或者说也没法应。
令嘉撑着脸沉思一阵,忽然问道:“二郎,你入皇城司多年,为官家耳目,为他做尽暗事,你觉着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官家自是明君。”明炤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但见令嘉面色不悦,明炤才又添道:“官家是性暴刚强之人,胜在胸襟开阔,明断独断,确属明君一流。”
抛开私人道德不说,现任皇帝为君二十载,承英宗之业,文为治武成功,算是颇得朝野之心的明君。甚至于,在皇城司见尽皇权暗面的明炤认可,这位皇帝是位明君。
明君啊……
令嘉阖上眼。
公孙皇后、皇帝、萧彻、萧循、傅成章……许许多多人的名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倏而,她睁开眼,捉住了明炤的手,“二郎,帮我一个忙。”
明炤对上那双坚定的杏眸,心里莫名发虚,忙道:“小姑姑,祖父可是警告过我的,绝不许带人去雍极宫的。”
令嘉沉声道:“我不用你去掺和五郎的事,只要你帮我送一个人去五郎身边,这总可以吧。”
明炤先问道:“谁?”
令嘉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名字。
明炤不解问:“这有何用?”
令嘉咳了两声,又笑了笑,笑得无奈,也笑得温柔。
“你不懂,五郎受战场影响,杀性深重,把生死看得太淡,若放着不管,怕有诸多伤亡,总需有个人去看一看他。”
明炤目光深深地看着令嘉,一直看到令嘉蹙眉问他,“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
明炤收回目光,应道:“帮。”
他无声哀叹,小姑姑你连人家的缺点都能看作是可爱之处了,哪里有给他不帮的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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