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恣睢,是没有家的。

    自从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母亲去世,大娘将年仅三岁的他赶出家门,他就没有家了。

    刚开始的时候,舅舅舅母还接济过他一段时间,不过没多久舅母的儿子出生,他就被舅舅送到很远很远的边陲远房亲戚家。

    没多久他就被卖给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做书童。

    五岁那一年,小少爷和一群玩伴将他关进冰冷的柴房,那一夜柴房大火,燃烧的横梁掉下来,砸在他腰上……失去行动能力的他,被家丁丢到很远很远的深山里,他至今记得那一夜,北风呼啸,他哭着在地上爬,一边爬一边喊“妈妈”,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一直哭到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还碰到了狼。

    半大的一只小狼,绿莹莹的眼睛,龇着牙对他发出嚎叫。

    他不想死。

    求生的欲望让他取出早就藏在衣服里的匕首。

    小娃娃和小狼在雪地里搏斗、撕咬、翻滚,黎明的时候,他遍体鳞伤,却喝饱了暖融融的狼血,窝在厚厚的狼毛里,睡着了。

    师父说,捡到他的时候,他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简直像是雪里捞出来的娃娃,眼神凶得要吃人,他就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凶”和“狠”,才把他捡回去当承天教继承人教养的。

    但哪有人会天生凶狠?

    不过是被全世界抛弃,无所依仗,才不得不举起稚嫩的手,和命运殊死搏斗。

    在那个世界,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这么多年他都已经习惯了,乍听到那一声“妈妈想你了”,程恣睢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感觉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戳了一下。

    不疼,但酸酸的,胸腔里憋闷似的难过。

    那些往事。

    那些很小的时候对于家的渴盼,对于母亲的想念。

    程恣睢以为他早就忘了。

    但其实没有啊。

    他也差点儿忘了,小娇气包是有家的。

    有疼他的父母,还有一个骄纵可爱的妹妹。

    小娇气包出身不算好,父母都是县里老实巴交的人家,父亲程爱国炊事班退役,之后和母亲孟美凤一起开了一家小早餐店,起草贪黑将一儿一女拉扯大。

    程爱国性格闷闷的,憨厚老实,还有点儿倔强,孟美凤是个传统的贤妻良母,温柔贤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了一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儿子。

    他在外面发疯还不算,在家里也横行霸道,嫌弃父母没本事,一点点不顺心就大发雷霆,上次还因为母亲做的饭不合口味,动手将母亲推倒了。

    明明父母双全,家庭和睦,却不懂得珍惜。

    多讽刺啊!

    这时,听筒里传来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孩他妈,你别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做什么?他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我的松鼠鳜鱼是给咱妮子做的,让那混账东西吃,还不如喂狗!”

    程恣睢心道说得好,嘴上却道:“好,我这就回去。”

    松鼠鳜鱼,他也喜欢呢。

    他将炼好的一对儿情蛊撞进小瓶子,放进冰箱里,然后出门买了一箱水果,拎着,打车回家。

    小娇气包家在离B市不远的一个小县城里,老房子,地方不大,但氛围很好,他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不少人在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很热闹。

    系统指的路。

    是一位中年男人开的门。他手里拿着菜刀,围着围裙,一身油烟味儿,一脸英雄就义的表情:“你妈把你养到这么大,出息了,和你妈动手……我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咔哒、咔哒,楼道里的邻居都开了门,有的在门缝里看,有的大大方方嗑着瓜子出来围观,还有的劝老程大过年的,就别搞那些不愉快了,亲父子哪有隔夜仇。

    程恣睢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还挺……温馨可爱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走。”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在门里焦急地看,应该就是程妈妈孟美凤了,她似乎想拉程爱国,又缩回了手。

    可能是怕激怒丈夫,伤到儿子。

    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伸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这可由不得你!”程爱国挥舞着菜刀,“你今天想进这个门,就从我尸体上爬……”

    程恣睢:“对不起。”

    程爱国大概是从没想过儿子会说这三个字,一时之间愣住了。

    程恣睢笑着说:“上次的事,是我错了,这次我回来,就是想好好地和她道个歉……我是男人,不和女人动手是我的原则。”

    程爱国刀放下了,但脖子仍然梗着,哼了一声:“那是女人吗?那是你妈!”

    少女一边啃一块哈密瓜,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胡说八道:“爸,你还没明白吗?程珑珑今天回来,就是和你抢女人的,我看他是玩腻了男人,准备玩乱……”

    小娇气包原本叫程珑珑。

    但他嫌名儿太土,入圈前就给改了。

    “臭妮子,闭嘴!”程爱国抬了下下巴,“你!别在乡里乡亲的面前丢人现眼了,快滚进来吧!”

    程爱国身后,孟美凤眼圈红红的,有些迟疑着对他伸出一双手:“儿子,快进来,让妈妈看看……回来就好,人回来就行,还买什么东西啊?”

    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热闹的温情。

    程恣睢感觉自己眼底有些湿,笑着进了屋,外面北风呼啸,屋子里却暖融融的,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味儿。程爸爸放他进来后就去厨房了,程妈妈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把点心啊、糖果啊、瓜子啊全都堆在他面前,一边在旁边包饺子,一边絮絮叨叨问这问那,比如说工作累不累啊,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

    妹妹程璐璐在旁边打游戏,头都没抬,冷哼了一声:“妈,他一年就拍了两部戏,第二部还被导演赶出来了,一天到晚不是追男人就是追男人……有什么累的?”

    孟美凤瞪了她一眼,又去瞅程恣睢的表情。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

    程恣睢却笑微微看了妹妹一眼:“妈,妹妹说得对,我确实不累。”

    程璐璐没想到他会赞同,一时间连游戏也忘了打,片刻后惊呼:“啊,我死了!”

    “妹,别玩手机了!”程恣睢挽起袖子,走去卫生间洗手,“快过来洗手,帮……帮忙包饺子!”他还是没叫出那个妈。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儿子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但没关系,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娇气包看不起这个家,不要这个家了。

    他要。

    程璐璐嘟嘴:“谁是你妹!”

    但话是这么说,还是听话地过来洗手:“你会包饺子吗?我劝你还是别添乱了!”

    程恣睢笑了一下:“要是我会包,你就叫我一声哥。如何?”

    程璐璐:“包得歪七扭八不算!”

    程恣睢和她击掌:“好,一言为定!”

    半小时后,程璐璐看着半篦子整整齐齐,一模一样的胖嘟嘟的饺子,边缘的那一圈还在封口处精心捏出了麦穗的形状,小姑娘脸蛋鼓鼓的,咬着下嘴唇,一脸苦大仇深。

    多可爱的小妹妹啊!

    程恣睢故意逗她:“不想叫就算了,就知道你说话不算……”

    程璐璐憋得脸都红了:“哥!”

    程恣睢:“这才对嘛。”

    他笑着说完这句话,却看到孟女士在一旁偷偷拭泪:“……怎么了?”

    “没事没事,”孟美凤摆摆手,笑着说,“妈妈就是觉得太欣慰了……儿子终于长大了。”

    程恣睢:“……”

    这时候,客厅旁边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男人。

    程恣睢皱了皱眉。

    这谁?他不记得书里的小娇气包有哥哥啊!

    孟美凤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小声道:“你妹的对象,听说是什么985的高材生,家境不错,留过洋的,父母刚刚走了,过年没地方去,你妹就把他带回来了……年龄大了点儿,不过人看着还算懂事。”

    男人眼底还红红的,彬彬有礼地笑着过来和他握手:“你就是璐璐的哥哥吧?我叫慕容业,是璐璐的男朋友,刚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好几天都没睡着,到了咱家才……不好意思,失礼了。”

    程恣睢没和他握手,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皮肤倒是很光滑,但骨节粗大,并不像是一双自小养尊处优的手。

    程恣睢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确实挺失礼的。”

    程璐璐:“哥!”

    程恣睢并不知道什么叫985,但却知道高材生,于是问:“学什么的?”

    程璐璐:“古典文学和哲学双学位。”

    程恣睢瞪了她一眼:“问你了吗?”说完转向男人,淡淡抬了抬下巴:“古典文学?那背一下《离骚》吧。”

    程璐璐:“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程恣睢没理她,咄咄逼人道:“《离骚》都不会背,你怎么毕业的?”

    程璐璐:“程珑珑,你够了!你自己都不会背的东西,凭什么要求别人背?”

    程恣睢看了她一眼:“谁说我不会背《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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