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郅玄和赵颢各自归营。
营门关闭,营地中点燃火堆,帐篷周围燃起火把。
火光同月光交相辉映, 引来趋光的小虫。虫子不过芝麻大小, 越聚越多,大群绕着营地飞舞, 如在夜间盘旋飘摇的黑纱。
虫群不断聚集,扩散开,逐渐覆盖整座营地。
这些黑色的小虫子不咬人, 却着实有些恼人。往往大片落在巡逻的卒伍身上, 会不断向鼻子和耳朵里钻, 甚至眼睛也无法幸免。稍不留神, 鼻孔和耳朵就会钻进去几只,碾死后留下难闻的味道, 几天时间都不会消失。
幸好营内有巫医。
查看过虫群的情况,辨别出虫子的主要种类,巫医就地取材,命人举着火把在营地周围搜寻, 寻找一种样子独特的草药, 取草药根部碾碎, 混合两种药粉, 将残渣和汁液涂抹在身上,能十分有效地驱逐虫群。
这么做也有一个弊端,植物的汁液有染色效果, 涂抹在皮肤上会呈现出淡青色, 要用温水才能洗净。
“对人无害”郅玄走出帐篷, 看到巫医盛在碗中的草药, 绿幽幽的颜色,怎么看怎么像是有毒。
“公子放心,草药无毒且有好处。”巫医一边说,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郅玄仔细打量着他,觉得这老头笑得古怪,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好人。
错觉吧
草药做出来自然要用。
巡逻的卒伍排队取药,按照巫医的吩咐将草药涂抹在脸颊、额头、脖颈和双手上。
巫医的医术相当高明,用药也十分精准。药汁颜色不好看,效果却是极好。涂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散发出一股清爽的味道,恼人的小虫子迅速被驱散,再也不敢靠近。
此外,卒伍还发现草药有另一种效果,竟然能提神醒脑,让人变得精神。
“不可口服”见一名卒伍试图将药汁送进嘴里,巫医立刻出声制止。
“切记,此药只能涂抹,不能服用。”巫医担心有人不听劝,私下里服药吃出问题,当即命随行的药仆向众人传话,绝不能将药汁入口,否则就不是变得精神,而是彻夜难熬。
“为何不能服用”待领药的卒伍离开,郅玄好奇道。
“公子,此药外用能提神,口服则壮阳。”巫医道。
一千多号人的营地,药可不能随便吃
说话间,巫医打开药箱取出一只小陶罐,郑重递到郅玄面前,道“这是臣之前配制,里面加入三味药,效果更好。”
郅玄看看巫医,又看看递到眼前的陶罐。
壮阳
是他想的那个壮阳
给他,说效果好。
这是几个意思
见郅玄不动,巫医直接将药罐塞到他手里,认真道“公子两次中毒,身体元气损伤,需多做调理。”
郅玄不说话。
“公子无妾,公子颢亦无。为防今后生活不协,身边当备此物。如有机会,公子不妨试上一试,也好心中有底。”巫医说得一派坦然,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郅玄继续保持沉默。
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和赵颢的事八字还没一撇,连订婚的程序都没走,这位就开始担心他的婚后生活,速度是不是快了点
再则,说起类似话题,没有半点遮掩,简直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上古时期的人都是如此热情大胆狂野奔放
怀揣着无法言喻的心情,郅玄收下药罐。送走巫医后,自己坐在帐篷里沉思,和真正的古人比起来,反倒是他更加保守封建。虽然无法置信,但事实摆在眼前,想装作看不到都不行。
当夜,因郅玄带来巫医,营地众人免去被虫子骚扰之苦,总算睡了个好觉。
赵颢麾下则不然。
没有驱虫的药,卒伍巡逻营地时,只能靠布巾遮挡脸和脖颈。睡觉时想方设法将帐帘封住,避免虫子钻进来。
奈何虫子的数量实在太多,乌压压一片,仍有不少人中招。天明时走在营中,经过身边的人都要捂鼻子。
味道实在是太难闻
赵颢得知情况,想起郅玄身边有巫医,亲自带人过营求助。
郅玄正在吃早饭,听到赵颢来访,匆忙放下筷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衣冠,驾车前往迎接。
刚一照面,郅玄就发现赵颢又换了一身长袍。
如火焰般的赤色,袖摆和领口绣着金线。腰带用同色的白玉镶嵌,玉冠和腰带同色,阳光照耀下,愈发显得肤色白皙,整个人如白玉雕琢一般。
郅玄站在车上,看着对面的赵颢,顿觉有些晃眼。
他发现府令的提议很有前瞻性。如果没有提前多准备几套衣服,和赵颢比较一下,是不是会显得自己对会面不够重视果然要听老人言。
念头刚冒出来,就想起巫医送给他的那只陶罐。
郅玄立刻顿了一下。
虽说都是老人,个别情况还是需要斟酌,不能一味全信。怀疑什么都不能怀疑他的肾,这是男人的尊严
两人见面之后,赵颢说明来意。
郅玄听罢,大方表示没问题,当即命人去请巫医。虽然他知道驱虫的草药,也不能越俎代庖。这是对巫医的尊重,也是礼仪和规矩。
巫医听侍人讲明因由,猜测赵颢营地中的情况,特地带上药箱。如果郅玄吩咐,他会亲自过营诊治。
在等待时,赵颢麾下也看清营中众人的样子。
由于虫群只是暂时离开,没有就此消失,营内众人都不打算洗掉草药。因此,脸上、脖子和双手都染着绿色。
夜间打着火把,样子绝对够惊悚。好在大家都一样,你吓吓我我吓吓你,惊吓两三次就能习惯。
天色放亮,自己人全都看习惯,自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除郅玄和两名下大夫,连甲长都顶着一张绿脸在营内走来走去。
赵颢麾下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乍一看,公子玄身后齐刷刷站着一排绿人,吃惊不小,却要尽量维持住表情,五官不自觉扭曲,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巫医抵达后,郑重上前行礼。
郅玄当面说明情况,有意派巫医临时过营,帮赵地众人驱虫诊治。
“诺”
巫医领命,随赵颢一行离开。
郅玄送赵颢出营时,发现对方有几分不舍,还特地朝冒起炊烟的地方看了两眼。
“错觉吧”
郅玄挠挠下巴,觉得是自己想多。
堂堂北安国公子,横扫边地令狄戎闻风丧胆的公子颢,会想蹭一顿早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边想着,郅玄一边转身回到帐篷,捧起饭碗,吃一口熬煮得十分浓稠的小米粥,搭配一块腌菜,滋味好得让他眯起双眼,真香
巫医过营之后,很快调配出对症的草药。由于都是外用,赵地人用药之后,陆陆续续也染上绿色,和郅玄营内一般无二。
日上三竿,草药全部配发完毕。
按照原定计划,郅玄和赵颢分别派出一队人,在两营之间搭起帐篷,堆砌土台,准备商定之后,当场定下婚约。
由于没有先例,宗人也难定下全部程序。鉴于两位公子的身份,唯有参考诸侯会盟和联姻,盟约和婚约各一半,糅合出一场独特的仪式。
史官执笔跟在宗人身边,对方定下一条,他就记录两笔。宗人开始挠头,他就袖手旁观,乐呵呵充当背景板。
果然事情需要对比。
看到有人如此苦恼,自己的困扰瞬间减轻,感觉非同一般的舒爽。
宗人瞥了一眼史官,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和他对视,幸灾乐祸的样子却是明摆着,想遮掩都不可能。
一口气憋在胸口,宗人用力磨着后槽牙。眼下不好记计较,今后别让他找到机会。言录,你给我等着
不管宗人如何烦恼,相关仪式总算定下。
谈判当日,郅玄和赵颢各自摆出仪仗,在巫医祝祷之后并肩登上土台,向四面祭祀牺牲,其后走入大帐。
帐内设有两排桌案,郅玄赵颢同在上首,两人的属官位于下首,一字排开对面而坐,衣冠整齐,表情肃然。
按照程序,谈判开始前,双方各由一名属官做开场文。
在谁先谁后的问题上,情况陷入僵局。
若有强弱之分,则无论嫁娶,皆以强国在前弱国在后。若实力相当,则求娶一方在前。
郅玄和赵颢开启先河,两位公子商定婚盟,全无史料可循,称得上史无前例。又兼西原国和北安国实力相近,两人同为嫡出公子,这个先后次序就很难决定。
僵持半晌也没僵持出结果,郅玄和赵颢商量,不如省略这个环节,免得事情没法继续。
按照郅玄的设想,这件事该是他和赵颢两人独自商谈。先确定彼此的意思,然后开始交换条件,最后商定婚事定下盟书。
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对方带来了宗人和史官,不能两人关起门来说话,一切都要严格走程序。
这不只拖慢了事情进度,也给需要商谈的问题增加不小难度。但这样做也有好处,一切遵照程序和礼仪,事情商定就能定下婚书,抄录后直接递送两国国君,无需多费脑筋,也能防止节外生枝中途生变。
郅玄和赵颢达成一致,帐内属官也不想僵持下去,十分默契地抛开这一环节,直接进入正题。
第一个问题,两位公子有意结下婚盟,谁娶谁嫁。
“我国公子赠神鸟佩,为聘。”
“非也,我国公子先赠玉环。”
“谬也”
“吾乃实言”
属官们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言语激烈处,几乎要撸胳膊挽袖子,由嘴仗过渡到武力对抗。
赵颢参与过诸侯国会盟,对此见怪不怪。
郅玄第一次看到,可谓是大开眼界。当他看到双方都开始抄起竹简和刀笔投掷向对面,正要开口阻止,却被赵颢按住手腕。
“无妨。”赵颢道。
无妨
郅玄转头看向赵颢,这都开始抄兵器了,还无妨
第一次见郅玄这副表情,赵颢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掌心依旧压住郅玄的手腕,指腹擦过他的手背,温和道“无妨,不用理会。”
郅玄眨了下眼,低头看向两人相叠的手。
他是不是正在被占便宜
激烈的争吵声中,只有史官不动如山,端坐在桌案后,面前铺开竹简。
中途有不明物体飞来,史官十分从容地歪头避开。
这是家中长辈传授的经验,从小就开始训练,在类似场合十分有用,必要时能保住性命,更能避免受伤。
低头避开飞来的刀笔,史官持笔记录,一丝不苟,字迹十分工整,半点不受周围环境影响。
“是日,会于帐,言辞甚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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