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城
早朝之上, 群臣分坐殿内,正商讨春耕祭祀及赐粮诸侯国等事。
人王坐在上首,旒珠遮挡下, 脸色苍白,耳畔嗡鸣, 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
近处侍人察觉不妙, 正欲上前, 人王忽然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力气,毫无预兆向前栽倒。
砰地一声, 人王撞到桌案前, 双眼紧闭, 汗出如浆。冕冠滚落在地, 冠上金线崩断,旒珠四处飞溅。
变故发生得瞬间, 众人猝不及防, 殿内顿时一静。
“王上”
侍人大惊失色,想到医之前所言,再看人王毫无血色的面孔, 立时抖如筛糠。顾不得尊卑, 伸手探到人王鼻下, 呼吸极其微弱, 几乎感受不到。
人王是二度昏倒, 看情形比上次更为严重。
侍人心急如焚, 不顾殿内群臣, 迅速将人王抬起, 脚步匆匆送往后殿。
未几, 数名医被召来,轮流为人王诊脉。确诊后开出药方,亲自筛选药材在侧殿熬煮,保证能第一时间给人王服用。
一切发生得太快,群臣回过神来,上方御座已经空空如也。
“去后殿”
人王昏倒非同小可,想起上一次,卿大夫们忧心忡忡,迈出的脚步异常沉重。
之前宫内封锁消息,众人皆不知人王病入膏肓,靠汤药支撑才能如常上朝和处理政务。今日当着群臣的面晕倒,事情再也瞒不住,更因事发突然引起恐慌。
不等卿大夫们理清头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飞速传遍城内。
不消半日,城内皆知人王重病。
氏族、国人和庶人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频出。流言四起,甚嚣尘上,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人王登位后功绩平平,也无伐国战功,远不及历代先君。他在位期间,王族势力一度衰弱,私兵变得不堪一战,天下共主的威严岌岌可危。于百姓而言,他的执政却无过错,反因平庸显得温和,倒也颇得人心。
之前人王昏倒,就在城内掀起不小的风波。
如今旧事重演,据传情况比上次更加严重,城民们议论时不免担忧,人王究竟还有多少寿数。
人王年将耳顺,在平均寿命不过二三十的时代,已经算是高寿。
此番病情来势汹汹,宫中的医束手无策,只能以汤药吊命。若他果真无法醒来,中都城必然要换新主。
提起废太子,城中百姓十分熟悉,对其褒贬不一。随着年岁渐长,年少光环褪去,废太子的形象逐渐定格在暴躁无能,鲁莽心狭。若他成为人王,百姓未必满意。
好在继承人不再是他。
太子淮在氏族间名声一般,因其过于爱财,还时常遭人弹劾。
换到百姓眼中,他的性情无伤大雅。
他手下的商队精于敛财,却不好与民争利。恰恰相反,自从和郅玄达成合作,商队往来频繁,为中都城的商业注入相当大的活力,进而促进商坊发展,给城内百姓不少好处。
自他登上太子位,朝中风向不论,民间拥护的声浪实是一浪高过一浪。这种发展出人预料,人王和卿大夫都未曾想到。
遇到目前情况,太子淮得国人庶人拥护好处凸显,有利于控制局面,稳定中都城局势。
卿大夫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内心滋味复杂。见到看顾在人王榻前的太子淮,表面不动声色,态度颇为恭敬。真实想法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人王陷入昏迷,无法自行服药。
医实在无法,只能用竹管送服。饶是如此,一碗药仍有大半浪费,导致人王身前榻上被药汁浸染。不多时,殿内充满苦涩的药味。
人王迟迟不醒,早朝停摆。群臣三日没有入宫,第四天接到王后旨意,由太子淮代理朝政,主持早朝。
因事有先例,卿大夫并无异议。
天未亮,各家牛车陆续行出坊门。家仆提灯在前,驾车者牵引缰绳在后。灯火在长街汇聚,一路延伸向王宫。
早在人王昏迷当日,太子淮就被召入宫内,依照王后的安排宿于偏殿,既方面处理政务也能守护人王。
稷夫人和原桃留在府内,虽紧闭府门,消息却比任何人都灵通。
太子淮的近侍往来王宫和太子府,负责传递口询和消息。
为免横生枝节,侍人每次出宫都会留下记录,得王后许可,有疑问尽可查阅,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稷夫人联络家中,稷氏全族开始行动,嫡支、旁系连同姻亲一并发力。几名妾夫人的家族也纷纷走到台前,旗帜鲜明支持稷氏,为太子淮在朝中争夺更大的话语权铺平道路。
废太子和两名嫡王子远在封地,他们的姻亲故旧仍在朝中。
亲历风云变幻,以象氏为首的家族选择暂避锋芒,仿效之前的稷氏蛰伏下来,务求保全家族。
个别脑子不清醒的却迎难而上,主动踏进漩涡。这些人的下场绝不会好,不出意外地话,他们将成为太子淮登上王位的第一批垫脚石。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王宫内灯火通明。
太子淮守在人王榻边,亲自喂他服药。任凭药汁洒在身上,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更无半点烦躁。
“再取。”
太子淮伸出手,袖口被药汁染成褐色,散发出苦涩味道。
侍人头不敢抬,迅速从托盘上端起药碗,确定不烫手,才小心呈到太子淮面前。
殿内侍人皆为人王心腹,有的鬓发斑白,服侍人王几十年,相当于看着几位王子长大。
身在宫中大半生,他们自以为能看透人心,此时的太子淮却让他们看不透。因陌生而心生畏惧,言行变得小心翼翼,不亚于面对人王。
上一个让侍人如此畏惧的是王后。
念头闪过脑海,侍人们愕然发现,四位嫡王子中,四王子最像王后。不是指相貌,而是给人的观感,简直同年轻时的王后一般无二。
药碗全部清空,人王依旧没有醒来。
太子淮离开塌前,侍人立即上前为人王更衣。
人王重病多时,日日靠汤药续命,变得骨瘦如柴。
回想记忆中伟岸的父亲,再看榻上如枯木般的老人,太子淮顿觉心口发堵,喉咙一阵干涩。
殿外传来脚步声,一身素雅的王后走入殿内。
和平日里相比,王后的样子十分憔悴,眼下挂着青黑,显然夜间没能安枕。
“母后。”太子淮整理情绪,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王后停在他面前,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去休息,这里有我。”
“母后,我无碍。”
“去吧,我和你父王说说话。”王后眼圈微红,难得表现出些许脆弱。
“诺。”不愿违背王后的意思,太子淮再次行礼,出门后去往偏殿。
等他离开后,王后命侍人退下,独自守在人王塌前。
殿门合拢,殿内仅余夫妻二人。纵使灯火通明,整个大殿仍显得孤寂冷清。
王后移来一盏青铜灯,取出一方绢帕,细细擦拭人王嘴角。随后倾身靠得更近,用手指描摹人王的五官轮廓。
“老了。”王后附在人王耳边,声音极轻,字字句句却格外清晰,“王上,你老了。”
人老了,难免会脑子不清醒,做出些糊涂事。
就寻常人而言,偶尔糊涂并无大碍,做得过分些也能设法弥补。换成是人王,肆意妄为就可能致命,而且要的是旁人的命。
“王上,这些年我深居后宫,从未插手前朝,将氏也功成身退,从不提早年扶持你之事,为的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王后靠近人王,仿佛是柔情细语,出口的话却锋利如刀。若被第三人听到,恐将引来一场剧震。
“我有四个儿子,你废了三个,剩下这一个你不能再动。”纤细的手指滑过人王的下巴,落在他的颈上,掌心按住喉咙,五指一点点收紧。
“你当初承诺过我,承诺过将氏,继承王位的必是我子。我不管你有何打算,也不管你是不是后悔,在我这里,你必须实践诺言。若你不给,我就自己来拿。”
王后的声音没有起伏,表情也始终未变。
反倒是榻上的人王,额头冒出一层汗水,似乎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被梦魇牢牢扼住,一直无法挣脱。
“我知道你能听见,但你不能动,不能开口,不能睁眼。这滋味不好受吧”王后轻笑出声,洗净蔻丹的手指擦过人王唇角,“我的曾祖母出自幽氏。她嫁入将氏时,幽氏还是铜氏。入祭时,牌位上也是铜夫人。”
一番话说完,王后直起身,重新拿起绢帕,为人王擦拭脸上的汗水。
十指纤纤,指甲莹润如同珠贝。
自从人王昏迷,王后再未用过胭脂,也没染过一次蔻丹。
偏殿中,太子淮未如王后所言休息,而是坐在桌案前,处理连日来积压的政务。
定下春耕祭祀,他放下笔,活动两下手腕,缓解不断加重的酸麻。
目光转向搁在一旁的诸侯上书,最上一卷来自西原国,由郅玄亲笔,在人王昏迷前送到,一直摆在案上没有处理。
这封上书人王早就看过,却未宣于朝中,也未给西原国明确答复。
太子淮展开竹简,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眉心越皱越紧。因太过用力,指关节变得发白。
对于郅玄的性情,太子淮不能说一清二楚,终归有几分了解。
人王的做法显然错了。
这件事绝不能拖,必须早做决断,不能怀抱半分侥幸。
若不然,郅玄真会带兵前来。
届时,中都城恐将骑虎难下,陷入两难境地。甚者,遭遇一场难以熄灭的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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