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猎隔日就是第三场祭祀。
诸侯献兽首, 垒于祭台四周。郅玄献上的虎首盛在鼎中,由巫送至祭台上。九场祭祀结束后,鼎及虎首将随葬王陵。
祭兽首葬王陵, 此乃莫大荣耀。历代人王葬礼中,仅有数人得此殊荣。然而,在巫高诵祭词时,郅玄未见任何激动, 表现得十分平静,近乎是意兴阑珊。
诸侯集体沉默,庄严肃穆的祭祀中,除了巫的声音, 再听不到半点杂声。
众人凝视太子淮, 目光过于尖锐,如芒刺在背, 令他极为不适, 心中涌起阵阵不安。即便如此, 他仍要肃然神情,依礼登上祭台,中途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否则会变得难以收场。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太子淮能猜到原因,却无法改善。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因一时冲动箭指郅玄, 如今追悔莫及。
诸侯的想法很简单, 却也直指中心。
太子淮能因激愤箭指西原侯, 他日会否旧事重演, 将箭矢和刀锋对向自己
王族的确衰弱, 王族私兵也不值得一提,但是相对而言。
在大诸侯面前,王族不敢兴起刀兵,明显处于劣势。换成仅有两三座城池,三军凑不齐万人的小国,王族必然不会客气。
葬礼之前,中都城掀起战火,王族私兵靠数量战胜氏族,逼迫政见不和之人远走封地。
太子淮初现峥嵘,给诸侯留下极深的印象。
经历猎场变故,国君们对他有了更深层次了解。
尤其是依附大国的小诸侯,他们为自身考量,更加期待会盟事成。唯有四方大诸侯联盟,才能彻底压下中都城气焰。
心思表现在行动上,十多位小国国君齐聚,互相试探心意,确信大家在一条船上,先一步立下誓约。其后各方串联,借姻亲、盟友等身份过营,说服更多诸侯加入进来,推动会盟尽快实现。
对于国君们的行动,郅玄看在眼中,无意在明面上插手。
第三场祭祀结束后,他同赵颢会面,商议会盟时间地点,抓紧完善会盟章程。
计划中,会盟由四大诸侯共同主持。四人之中,郅玄仍居首位,这是实力决定,不容置疑。
“君以为如何”郅玄将相关细节刻在竹简上。林林种种,经过几番修改,刻好的竹简装满六只大木箱。
赵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展开竹简细看。
从头至尾浏览一遍,他对多数内容没有异议,手指定在会盟地点,轻轻敲了一下。
“祥地”
“然。”
祥地靠近中都城,境内多河流,能开辟大量田地,却数百年来无人问津,成为一片无主之地。
人王分封之初,祥地本属大氏族,一度丰饶富裕。
四百年前,祥地发生战乱,战后又出现瘟疫,分封该地的氏族直接灭族,属民或死或逃,以至于城池倒塌,田地荒芜,数百年间杳无人烟,唯有野兽聚集。
时至今日,仍无人愿意接手该地,实在认为不祥。
郅玄反其道而行,将会盟台建在该处,比邻中都城,威慑王族,还能打破数百年的“魔咒”,何乐而不为。
听完郅玄的解释,赵颢陷入沉思。
良久,他才合拢竹简,郑重道“会盟今岁可行”
“可行。”郅玄颔首。
天下诸侯齐聚中都城,此等盛况少之又少。
人王葬礼之后,马上是太子淮的登基仪式。不出意外地话,各国国君将在中都城停留至初冬。在诸侯归国之前,往祥地举行一场会盟,时间上有些仓促,却不是不可行。
“会盟台需提前搭建,人手也要提前安排。事情无需隐瞒王宫,王族派人见证也是无妨。”
诸侯会盟,分天下之权,本就是撼动王族根基。
郅玄不认为事情能隐瞒,也没隐瞒的必要。
如果王族派人,甚至是太子淮亲自前来,他照样欢迎,真心实意,不打半分折扣。
让对方尽早看清现实,明白自身处境,避免猎场内的事再次发生,中都城和天下诸侯方能和平相处。
除非必要,郅玄不打算让中都城消失。
至少目前不行。
时机未到,步子迈得太大绝非好事。
大帐内的烛火燃至天明,郅玄和赵颢彻夜未眠,定下会盟全部章程。
今日没有祭祀也无郊外会猎,两人商议之后,再请诸侯过营一聚。这次地点不在郅玄营内,而是迁往赵颢大营。
诸侯接到邀请,全都欣然赴会。
在动身之前,国君们心中思量,都能猜出此次聚会的目的。
想到太子淮在猎场中的表现,推及王族成员的种种反应,国君们纷纷下定决心,只要西原侯当众开口,他们必全力支持,合力促成会盟一事。
大国不惧王族,可以和中都城掰腕子,甚至更胜一筹。
小国缺乏类似的底气。
小诸侯不甘愿对衰弱的王族言听计从,却也不能公然反抗,唯有期待会盟尽快达成,设法抱上四大诸侯的大腿。如此一来,中都城就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真有一天找上门,大可以找大腿哭诉。王族休想再以势压人
聚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国君们各抒己见,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支持会盟,支持西原侯,这条大腿他们抱定了
不出意外,事情再次传入王宫。
这一回,太子淮表现得更加沉默。王后看着他,没有任何斥责,而是温言开解,和上次截然不同。
听到猎场传回的消息,王后就知道儿子钻了牛角尖。仔细回想他的经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理解归理解,该劝的必须要劝。如果太子淮不能认清现实,未来的路注定越走越窄。
王后推他坐上王位,不是推他走向绝路。
不想让太子淮继续钻牛角尖,她只能改变做法,将事情拆开揉碎,一点点灌输到他的脑子里,让他放下不该有的固执,真实面对自身处境,不要再因冲动犯糊涂。
一旦酿成大错,惩罚的不是别人,只会是他自己。
“淮,你可明白”王后苦口婆心,为的是将太子淮拉回来,别一门心思走上岔路。
“母后,我明白。一时有些想不通,让母后担心了。”太子淮苦笑。
他绝非愚笨之人,也不是一朝登上高位就忘乎所以。
会有之前的表现,全因早年未经历多少挫折,明知道不该,还是控制不住脾气。
冲动行事非他乐意,要完全压制很难,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何况以他的年龄和经历,表现得毫无破绽才更加引人怀疑。
太子淮和郅玄有过接触,彼此还有生意往来,心知对方非气量狭小之人,轻易不会斩尽杀绝。但事情再一再二不再三四,宣泄情绪必须打住。否则郅玄不动手,赵颢也不会容他。
“母后,我保证不会再犯。”太子淮郑重其事,神情不同以往,让王后生出几分惊讶。
“果真”
“果真。”太子淮颔首,沉声道,“母后,我早年太顺,遇挫折难抑性情实为寻常,全无波澜才是怪事。”
一个政治上的新鲜人,行事滴水不漏,表现得老谋深算,势必令人忌惮。如他这般冲动鲁莽,固然会让人看轻,到底不会生出杀心。
王后定定看他片刻,终于长出一口气。四个儿子中选择了他,到底没有看错。不过该提醒的仍要提醒,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变,有伪装的成分更改小心。
“言语需谨慎,行事不可太过,以免弄巧成拙。”
“诺。”
殿门关闭,母子俩这番谈话未入第三人耳,连心腹都未透出半个字。
太子淮知晓原桃将同郅玄见面,有意借机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故而提前出宫,打算回府同稷夫人商议,在葬礼之后设宴款待西原侯,同时邀请赵颢。
在他出宫时,碰巧遇到东梁侯。
王后下旨允许诸侯女归国,大梁氏派人给东梁侯送信,有意在葬礼后动身。东梁侯今日入宫,专为同大梁氏见面,着手安排此事。
大梁氏入中都城二十年,随她出嫁的媵妾本有四人,三人在宫廷倾轧中香消玉殒,唯一人存活,却也中毒多年无法生育,每逢冬日就会卧床不起,四肢剧痛难忍。
媵妾中毒是为大梁氏挡灾,其余三人暴死也是为保护大梁氏。
大梁氏恨透了这座王宫,不想再演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至于她的儿女,都已年长就封,各自有了家业,无需她操心。
二十年岁月蹉跎,余下的人生不该继续葬送。
大梁氏决心归国,带走重病的媵妾,带走死去三人的骸骨,远远离开这座聚集繁华却也内藏污垢的囚牢。
太子淮和东梁侯见礼,一前一后行出宫门。
马车背向而行,距离渐远。
东梁侯坐在车内,沉吟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不简单。”
今日当面,这位太子举止有礼言行有度,根本不似表现出的鲁莽。
如果人前表现是故意,目的为何
思及此,东梁侯改变主意,暂时不归营,趁时间还早去拜访郅玄,将今日所见告知对方,也好有个防备。
不料时机不巧,他被请入大帐,发现赵颢也在帐内。
冰冷的目光刺在身上,东梁侯不能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和郅玄见礼,顶着眼刀落座。
眼刀虽利,多刮几下也就习惯了。
端起热汤饮下一口,东梁侯苦中作乐,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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