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
星期一, 凌晨0132,横滨警察本部。
已经是深夜时分,万籁俱寂, 但横滨警察本部内却仍是灯火通明, 穿着警服的警员来来往往,电话铃接二连三地响起,堆积如山的文件像是雪花般散落得满桌都是,嘈杂的人声纷乱地在办公室内响起, 和窗外寂静无声的漆黑夜幕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川边警官”鞋跟敲击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发利落盘起的青木警官没有理会挡在路中间的警员,径直迈步走到了中年男人的面前, 在距离对方一米的位置稳稳地急停而下。
“喔,是青木警官啊。”样貌严厉冷酷的川边飞鸟抬了抬眼皮, 放下了手里刚从部下那拿到的有关于侦探社余党行踪的情报, 开口的语气冷漠,“调查组有进展了吗。”
川边飞鸟在横滨警察本部的职位比青木略高了一级,换言之,他算是青木警官的上司, 无论是权力、资历、还是背后倚靠的政治人脉, 都比青木警官要强上一截。
自从安井警官被调去警视厅后,接替了他在横滨警察本部职位的人, 就是川边飞鸟, 对他的任命书和对安井警官的调任书是同时从警视厅发来的。
“一组和三组的警力已经全数出动了, 也已经和异能特务科、军警方面进行了对接。”青木警部面色冷然地答道, 语气里半分没有面对上司时应有的恭敬, “相比起那个, 川边警官, 听说你带队将侦探社一系的相关人员全都拘留了,不管是在职社员的亲属,还是已经离职的社员,最轻也是监视居住。”
“这是东京那边警视厅发来的命令。”川边飞鸟不咸不淡地回应她,四两拨千斤地把青木略带质问的话语推了回去,“武装侦探社是危害国家、威胁社会安全的恐怖分子,已经有多名高官命丧他们手中,甚至不乏中央的官员,在这种时候,多一分泛滥的宽容心,都是在用受害者的命在下注。”
青木警官的声线因为怒意被压低了几分“就算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川边飞鸟只是冷漠地睨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说道“我所做出的所有行动全都符合规定和指令。按照特安法,面对这种特级罪犯,未成年相关人士必要时也可以进行拘留问话,二十四小时内讯问时长不得超过八个小时,到现在为止,还有一个小时才到8小时的界限。”
这是能够这样计算的吗
青木警官强忍住了拽他衣领的冲动,让自己的保持住了冷静。
确实,规定是这么规定的,看起来是有在“保护被询问者的利益”,但是实际操作中,有的是漏洞可以钻,就好像是现在这样,在凌晨这种时候还轮番换人进行不间断的询问,不给被询问者喘息的时间,让被询问者长时间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用这样的手段,对待一个小孩子,不出一个晚上怕是就会精神崩溃了。
“江户川奈奈子”川边飞鸟突然提到了此时正在接受讯问的这个“孩子”的名字,“她是侦探社重要主犯江户川乱步的养女,根据情报,侦探社的情报系统和电子加密档案等数据文件,实际上仍由名义上已经离职的社员田山花袋在管理。田山花袋有着极高的可能性协助了侦探社的一系列犯罪行为,而侦探社和他来往最密切的相关人士,除了仍在逃窜中的国木田独步以外,就是江户川奈奈子。我有理由怀疑她在知情、或是不知情的情况下,曾经协助过双方传递犯罪证物。”
“她才十四岁,也不是异能者。”青木警部同样冷声道,“除了你的怀疑、推测以外,川边警官你并没有任何切实的哪怕只是间接的证据,能够怀疑她有可能参与了侦探社的行动。”
“存在能够让人怀疑的地方,这还不够吗。”川边飞鸟不为所动,“青木警官,作为警察,让感情胜过理智进行判断,这可是彻头彻尾的失职。即使你和侦探社交好,但在侦探社的罪行已经昭然天下的现在,你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心慈手软吗。真是可笑,女人就是如此,容易感情用事,如果你真的母爱泛滥的话,不如趁早辞职回去结婚,有的是人能够接替你现在的位置。”
川边飞鸟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青木警官的嘲讽。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就不可能协助犯罪你是忘记了天空树的儿童炸弹事件了吗,还是说古田堡事件里,未成年兄妹毒杀18口人的事情不够让你印象深刻横滨第二综合医院的纵火致使9人死亡的事件,犯人也才只是个八岁的儿童而已。因为对方是个小孩于是就轻易放过,你难道是刚入职的菜鸟吗,青木警官。”
青木警官垂下了眼眸,她深呼吸了一口,胸口缓慢地起伏,就在川边警官以为她是无话可说了的时候,青木警官却又忽然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
“儿童炸弹事件,古田堡事件,第二综合医院纵火事件当初可全都是在江户川乱步的协助下,我们最终才成功破获了的。”
她的话像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川边飞鸟的脸上,话不投机的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办公室里的气氛冷凝,几个警员都不敢有所动作。
最终,川边飞鸟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冷嗤了一声,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出去接电话了。
先前没能跟上青木警官的一个小警员,这会儿才敢上前来,站到了她的边上“青木警官。”
“”青木警官阖了阖眼,她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然后呼出了一口浊气,“没事。”
都已经八年过去了,当初在命案现场,她第一次见到奈奈子的时候,奈奈子还是个极其瘦小的、连话都不太会说的孩子,她自己也还是个二十来岁、年轻气盛的警官,只是因为在警校时搭上了一些人脉,自己也确实有些天赋,才一路顺利地升到了那个位置,还被旁人称赞为“前途无量的警界新星。”
但是随着所处的位置越来越高,如今她也已经三十来岁了,面对的很多事情已经不是“小小的一些天赋”、“微薄的一点人脉”就能够应对得来的,她的后台没别人硬,能在这个年纪、以女性的身份升到现在的这个位置,都已经让很多人啧啧称奇了。
“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这个和侦探社不对付了。”她将“混账”这个词在口中糊弄了过去,没有说出来,“他本来就是反侦探社那一派的人。”
而她,以及调任去了警视厅的安井警官,却大概都算是“亲侦探社”一派的人。
警视厅把安井警官调走了,但与此同时,又把川边飞鸟提到了安井警官原来的位置,那个时候,警察本部里能和川边飞鸟争一争那个位置的人,也只有她而已,但是一份任命书下来,就直接让她连争的机会都没了。
显而易见,这不会是巧合,川边飞鸟背后靠着的那些高官“功不可没”。
侦探社碍了很多人的眼,不仅是罪犯们,也包括了一些官员们。现在有了能够彻底击垮侦探社的机会,那些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到那一摞摞近乎是“铁证如山”的罪行,青木警官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止不住地抽痛了起来。
即使想要说那是“诬陷”都做不到,因为有着至少几十名“目击证人”见证了他们“杀害官员”的现场,唯一的幸存者也坚决地指认了侦探社,更不必提别的切实罪证了。
社长福泽谕吉在十四年前的大战中暗杀了主战派的官员。
社医与谢野晶子涉嫌谋害伤患、还曾炸毁过军事基地。
太宰治是涉案超过千起的港口黑手党前干部。
看起来十分娇小可爱的泉镜花也是个杀害了35人的杀手。
小有名气的作家织田作之助先后做过杀手和黑手党,甚至有过被逮捕后越狱的履历。
只是短短一天之间,侦探社就从“保护国民的大英雄”,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恐怖分子”。即使是青木警官,也没法在这么多确凿的证据面前,违心地说出“侦探社是无辜的”这样的话。
哪怕她无论如何都只觉得“不可能”。
难道侦探社真的是恐怖分子吗
青木警官内心的信念,在她所无法察觉到的某种力量之下,逐渐地开始动摇了起来。
凌晨0145,横滨警察本部,3号讯问室。
连续照明了七个小时的刺眼灯泡已经变得滚烫,没有开空调的房间里闷热狭窄,从视觉上就给人以压迫窒息的感觉,坐在木制的老旧方桌后,奈奈子垂着脑袋,注视着手腕上的戴着的银色手铐,表情看起来呆呆的,像是在走神。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七个小时了,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是,是第九个来问话的警员也可能并没有九个,只是两三个警员在轮岗问话,但是奈奈子不太会认脸,只能单纯地计数他们换了几次人。
“姓名。”
“江户川奈奈子”
“出生时间。”
“20年月日。”
“和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是什么关系。”
“父女。”
“今天傍晚五点到六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在商店街,买东西,然后吃晚饭。”
“知道江户川乱步在这个时间段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知道武装侦探社的国木田独步、与谢野晶子等人,在这个时间段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认识武装侦探社的前社员田山花袋吗。”
“认识。”
“平时和他有什么往来吗。”
“放学,有的时候去他家,监督锻炼。”
“还有别的吗。”
“买东西给他吃。”
“有在他和侦探社之间,传递过什么东西吗。”
“有。”
“什么东西。”
“水果和药。”
“什么药”
“生病的时候吃的药。”
“”
来来回回,都是差不多的问题,翻来覆去的问,没有水可以喝,奈奈子自己本来也不喜欢说话,就都只用很短的句子回答,这样才不会让嗓子沙哑。
这不是奈奈子第一次见到警局的讯问室长什么样。
在她小学的时候,乱步有时候还会带她一起出外勤,大多数时候都是帮助警方处理案件,因此奈奈子也偶尔会跟着去警局,对于警局里的讯问室,虽然没进去过几次,但大概也知道是什么样的。
但是在今天之前,奈奈子是从来没有像是现在这样,戴着手铐、被灯泡怼着脸、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被当做是犯罪嫌疑人一样的审问。
之前在被警车包围后,有好几个警察下车,把她和三轮强行分开了,然后给她戴上了手铐。她被单独赶上了一辆警车,三轮、好像还有越前,则是被押着推进了另一辆警车里,在那之后,直到进了警局,她也没再见过他们。
好消息,她并没有碰上假冒警察的诱拐绑架犯。
坏消息,她被真的警察给拷进了局子里,原因至今不明。
直到现在,她都被关着讯问了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告诉过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奈奈子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个自称川边飞鸟的警官,在拿出警官证时说的话
武装侦探社涉嫌谋害多名政府官员、窃取政府机密、包庇杀人要犯、勾结黑手党等多项罪名,目前已被通缉。
奈奈子听懂了他说的这句话。
但是没有完全听懂。
川边警官说出的这句话,在奈奈子的眼里,大概就是那种如果发在sns上,“转发超过五百就会因为造谣被抓起来”的鬼话。然而事实却是川边警官并没有被抓起来,而是她被川边警官给抓起来了。
已经坐在讯问室里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了,她的手机和随身物品全都被收走了,讯问室里也没有钟,在这样的情形下,对时间的感知都变得模糊,奈奈子只能靠着自己的生物钟,大概能确定现在至少是十二点后了,因为在犯过一段时间的困后,这会儿她的脑袋越来越清醒。
虽然说在猝死过之后,奈奈子现在已经好几年都没有熬过夜,每天都保证着十分健康的作息,早睡早起,但多年前那些长期熬夜通宵的经验,还是让奈奈子记住了一件事一过凌晨十二点,熬夜越熬越清醒。
这种“虚假的清醒感”和“侦探社被通缉”的不真实感,就像是乱步平时常吃的一种搅拌糖果一样,在奈奈子的脑中混杂在了一起,迷迷糊糊地把奈奈子的思维搅合得越来越乱,但是在面对警员的问话时,奈奈子却还是能麻木地从语言中枢里调取出正确的回复,然后张开嘴巴,用最简短的字句做出回答。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这一轮的问话终于结束了。
问话的警员按下了手边的呼叫铃,很快就有两个腰间插着警棍的警员进来了,一男一女,问话的警员对他们说道“到时限了,先送去拘留所。”
“知道。”
男性的警员说道,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移送拘留单,举到他面前拍了拍,示意给他看。另一名女性的警员则是上前拉着奈奈子站了起来。
拘留所
是奈奈子听过,但是没有去过的地方。
进入那里需要签许可证,虽然侦探社因为协助处理案件的需要,只要事先打个招呼,看守也就会放行,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带奈奈子去那种地方,毕竟那里关着的人,大半都是已经板上钉钉的罪犯了,只有少部分的人,进去了那里,还能被无罪放出。
奈奈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往外走,垂着小脑袋,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白天出门时绑的马尾辫,这会儿已经有些松了,细细软软的小马尾巴看起来蔫蔫地耷拉着,但是奈奈子戴着手铐,没法做出“戴着手铐重新绑好头发”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没有人注意到了她松了的马尾辫,就像是没有人想起来和她说一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得有点慢,又被男性的警员呵斥了两句,但是奈奈子没理他,还是自顾自地慢吞吞走着,脑袋里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想着川边飞鸟说的那几句话,脑袋都有点放空了,就好像面对着的是高考数学的压轴题,脑袋空空地拿着笔,似乎很认真地画了辅助线又列了方程式,刷刷刷地胡乱想了一通、写了一通,但最后什么东西都没求出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东西。
于是她又去想了一下自己“被通缉”的笨蛋爸爸哪去了,她中午出门的时候,乱步还在侦探社里看报纸上的四格漫画。想到这里,奈奈子就更茫然了,她不明白自己只知道上班摸鱼的爸爸是怎么变成“通缉犯”的,而且还是“在逃的通缉犯”难道她的废材爸爸不应该是很好抓的吗
奈奈子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到,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刚才被讯问的几个小时里,她其实就已经茫然过好久了,也早就发现过了这一点。
她最后只能这么想到
希望拘留所里有空调,不要再像是讯问室里那么闷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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