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武装侦探社是一个“异能组织”。
这是一个人员精简、以“侦探社”的形式对外接受委托、也时常会为政府机关帮助的特殊会社。社员不超过二十人, 但半数都是有着特殊能力的“异能者”。
异能者是危险的存在,横滨、日本、乃至是全世界,都存在着大量异能者造成的危险事件,因此政府秘密监视着异能者, 以防他们对社会产生危害。但与此同时, 也有着极少数异能者集结成的组织, 获得了“异能营业许可证”, 能够进行合法营业活动, 在这其中,武装侦探社便是代表中的代表也即所谓的“翘楚”。
不过那都是四天前的事情了,如今,被全国通缉的武装侦探社自然是被剥夺了营业许可证, 从万人仰慕信赖的“英雄”,变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异能犯罪集团”。
这是“内行人”所看到的局面, 而在一般市民眼中,大概也只是一个合法武装的会社叛乱了而已,所有的“异能”因素都被剔除,因为在社会大众的认知中, “异能”目前还处于一种半遮半掩的状态,大概就和所谓“都市传说”没有什么区别。
“异能”的存在没有被正式公开,其中牵扯到了很多复杂的因素,其中最大的阻力就是咒术界的“御三家”。异能被公开了, 那么咒术呢咒术若也被公开, 那么咒灵也要被公开吗如果让一般人知道存在着咒灵, 又是否会引起民众的混乱而且将咒术的存在公之于众, 这一行为本身就违背这些世家固守多年的“高贵姿态”。
总而言之, 因为这样那样的扯皮, 公开“异能”存在事情虽然早被提起,但却迟迟没能提上议程,就这么被搁置在了那里。
一般人不知道“异能”是什么,那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但一个被异能者围绕着长大、从小就生活在异能组织中的人,却在年纪渐长后,依然不知道异能的存在,这就是件很值得让人玩味的事情了。
条野采菊“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女孩,虽然他的视野是一片黑暗,但他的耳朵却还是将女孩很淡的那一点茫然传递给了他。
“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吗”他挑眉问道,“有关于异能和异能者的事情。”
奈奈子没说话,她有听过大人提及“异能者”的字眼,偶尔谈论工作时会提到,但是次数也很少,奈奈子没有参与侦探社的工作,所以也就从没有在意过,潜意识里只当做是类似于“证券从业者”、“数据分析师”、“医学理论家”一样,只是用来指代某类人的词语。
这个词和“异能特务科”的“异能”发音很像,所以大概就是特务科相关的什么人员再多一些,她也只会想到这而已,毕竟这个词就像是“证券从业者”一样,和她并没有关系。
但是来讯问她的条野采菊却突然提到了这个词。
奈奈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安全的,这个问题和“你喜欢喝牛奶吗”、“去花袋家里时做过什么事”这些奈奈子能够很清楚地回答出来的问题不一样,对问题的含义都理解得很模糊,这让奈奈子不敢随便回答。
万一“异能者”指的是安吾叔叔他们这些在异能特务科工作的人,如果她说知道的话,会不会安吾叔叔他们也会像是侦探社一样被抓起来呢就像是书上写到的、所谓的“政治斗争”一样。
她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拖的时间有点长了,但不用她再说话,条野采菊也已经确定了答案
那就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就会明白这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而已,十分随意地就能做出回答了。
为什么她会不知道呢或者更准确点来说,为什么武装侦探社会有意隐瞒她“异能”的存在呢这种行为,本质上应该毫无意义才对,倒不如说,知道有着“异能”如此危险的事物存在,所以才会更加小心行事如果是为了这个孩子的安全,那么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所谓的异能、”条野采菊悠然地开口了,“也即是特异之能力,是少数人才拥有的特殊能力,武装侦探社就是一个聚集了数名拥有着异能的异能者的组织,他们也正是利用异能,成功骗取了政府的信任、然后杀害了数名官员。”
特殊的能力。
奈奈子试图理解这个其实已经十分直白了的词语。
是说大家都有很厉害的才能之类的吗
比如说国木田的才能大概就是能在一天内干完别人一周的工作,与谢野的才能大概就是很厉害的医疗能力,织田的才能是写小说,贤治的才能是种菜
奈奈子想到了社长办公室里那盆郁郁青青的葱,被贤治打理得十分生机蓬勃。
侦探社本来就是有接各种各样的委托,从找走失的猫咪到解决杀人事件,所以社员们都是有着不同“才能”的人,那好像也很正常。所以说“异能者”,其实就是日语里“有才能的人”的某种指代说法吗就好像在天朝比喻的“千里马”一样。
奈奈子感觉自己好像“理解”了,茫然的情绪也像是正午烈日下的水露一样,只是几秒,就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心跳再次恢复了安稳地轻轻跳动。
察觉到了奈奈子这些微的变化,条野垂首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双手十指交握在一起,架着腿,继续问道“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吗那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看起来你被隐瞒了很多的事呢。想来你的父亲啊,说起来,江户川乱步似乎只是你的养父吧血脉真是奇妙的东西呢,只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就不会像是真正的亲父女一样毫无间隙、以实相待。”
“唔。”他忽的停顿,屈起的手指放在了唇边,脸上是思索的神色,“这么想来,或许是我想岔了呢如果是心爱的女儿的话,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一个父亲该会为自己的孩子事先留好后路才对,例如说是出国留学”
他的话语忽然停顿了一下,间隔了两秒,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说道“原来如此吗,你”
条野采菊抬手,戴着纯白手套的手指伸出,准确地指向了奈奈子的方向,阖起的双目弯下,微笑道“是被你的假父亲抛弃了啊。毕竟也只是个假的女儿而已。”
会客室里陷入了寂静,回答他的是奈奈子小口喝牛奶的声音。
再不喝就凉了,拘留所里天天开空调,虽然很凉快,但是在这样的温度下,要是喝冷牛奶的话,奈奈子怕自己会拉肚子在拘留所里拉肚子,听起来就很糟糕。
他话好多。
奈奈子在心里想到,如果牛奶能续杯的话,她倒是不介意再多听对方说一会儿鬼话,毕竟会客室的环境怎么也是比拘留室要好的,柔软的沙发坐起来可比硬邦邦的床舒服多了。
奈奈子感觉这个警察先生好像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然怎么会想不到爸爸没带上她,也完全可能是因为侦探社是被诬陷的,所以才没来得及带着她跑路。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喝她的牛奶,喝一口就少一口,下一次能喝牛奶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奈奈子喝得很认真,仿佛杯子里盛的是82年的拉菲。
条野采菊“”
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女孩的心跳隐约朝着“好吵”的方向发展过去了。
即使不是“好吵”,也绝不是不安或者害怕,女孩的心跳声变化都很轻微,精神压迫完全派不上用场,他面对的就好像是一块海绵不是那个海绵宝宝的海绵不管是用石头压上去、还是用水浸泡,海绵也依然是那副松松软软的样子,戳一下就会陷下去一个凹坑,收回手就又慢悠悠地弹回了原状。
问一个问题就会得到一句回答,但是回答之后,就又变回了安静的模样。哪怕是用“刀子”割,也一点都割不动这块“海绵”。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女孩有着十分罕见的“铁石心肠”,他人的言语难以侵蚀她的内心,甚至十分夸张的,从进入会客室开始,她的心跳变化最为明显的时刻,竟然是拿到了牛奶的那一瞬间。
他从这个女孩的口中,看起来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或许动用刑具拷问的话可以,但这里是市警的地盘,角落里的监视器仍在忠实地盯着他们的一切相处。
条野采菊站起了身,面对一个小女孩铩羽而归,这绝对是“猎犬”的耻辱,不过条野采菊也不是正统的“猎犬”,他只是只被招安的“恶犬”而已,相比之下,没能听见能让他愉悦的心声,这才更令他扫兴一些。
他低头“看”向了很快把剩下的牛奶全都喝完的奈奈子,说道“侦探社的罪行已经是板上钉钉,即使你认为侦探社是无辜的,那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看在你的诚实的份上、好心地提醒你一句。”条野采菊转身朝着门口走去,鞋跟敲打过瓷砖地面,发出了沉稳而清晰的声响,“在拘留所的里的这段期间,你还是好好想一想,等到你的父亲被抓捕到、处以死刑后、”
“你该要去何处安身吧。”
条野采菊离开了。奈奈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把空了的玻璃杯放在了桌上,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坐着,等着看守来带她回拘留室去,漆黑的圆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玻璃矮桌另一侧放着的那杯咖啡。
只被喝了一半,这会儿已经凉了,杯口没有白色的雾气升腾起来。
你才死刑。
奈奈子在心里想到。
在第四天下午的讯问结束后,直到被拘留的第十天,奈奈子也没有再被讯问过。
一直被关在封闭的拘留室里,对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再敏感,是在第八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奈奈子才发现拘留室里的空调被关掉了。
虽然没有了空调,但是拘留室里也并不闷热,奈奈子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发现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了,横滨已经入秋,天气转凉,是不需要冷气的时节了。
第十天的早晨,看守给奈奈子送来了早饭,是有点稀的白粥和水煮鸡蛋,没有什么味道,但也不算是多么差的早饭。
奈奈子吃完了早饭,把餐盘放在了收餐具的那个小窗口,看守之后会来把餐具收走,她自己则是又爬回了床上,靠着墙壁坐着,大脑放空地发着呆。
没有人来讯问她,虽然不用被很凶地盯着,但也就没有什么人和她讲话了,看守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和她说话,奈奈子也好几天没有怎么说过话了。
她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发呆,想着爸爸或者是侦探社的其他人,有时候也想学校里的事情,从中学倒着回想到在圣夜念小学的时候,很少的一点时候,她也会想到自己猝死以前的事情。
但是她猝死以前的事情,好像也没有什么能想的,一半的时间是一个人缩在家里,睡觉、看书、上网,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另一半的时间就是在学校里,她坐在座位上埋头看乱七八糟的杂书,或者是写作业,身边的同桌在和前后的同学聊天,很少有人会和她说话因为她自己也很少会和别人说话。
全部都是灰蒙蒙的记忆,但是也没有不好的记忆。
她很少说话,所以没有同学会带她一起玩,但也没人会欺负她,大家都是很普通的学生,没有性格恶劣的同龄人,做值日的时候看见奈奈子一个人吃力地提水,也都会很自然地就走过来帮奈奈子一起提。
邻居也是一样,奈奈子对他们都不熟悉,但是小区里有什么事情,邻居碰见她了,也都会提醒她一声。
很单薄、很普通的记忆,没有显得很好、也并不糟糕,但就是因为太过普通了,所以都是零零碎碎的,好像不管是三年级、还是初一、或者是高二,全都差不多,朦朦胧胧、像是冬日里偶尔的雾霾天,看什么东西都显得有些模糊。
不是因为不记得了,只是单纯的因为,那些事情在当时给奈奈子留下的记忆,就是这样的朦胧。
最清晰的,是在高二的时候,那些她背了很多遍的课文、做了很多道的练习题。
奈奈子不知不觉地又开始在心里背课文。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
当当、
拘留室的铁栏被人从外面敲了敲,发出了金属被敲击的清脆声响,才背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奈奈子停住了继续往下背,她抬起了脑袋,看见铁围栏的外头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看守。
看守低着头,警服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大概是注意到奈奈子看过来了,于是抬手指了指放在里头的餐盘。
奈奈子慢腾腾地爬下床,走过去把餐盘往靠近铁栏的方向推了推,让看守能够够到。吱呀一声响,铁栏被打开了一个小窗口,刚够餐具进出的大小。
看守把餐盘取了出去,打开的小窗口哐当一声,金属的铁板落下。
奈奈子以为看守要走了,就像是平常那样,但是她转过身想要回床上去,走出去了两步,却没听见后头离开的脚步声,于是她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了还托着餐盘、站在门口的看守,觉得她可能是要说什么话。
看守说话了。
声线带着种刻意压低了的奇怪违和感。
“粥和鸡蛋”身形高挑的看守将脑袋微微偏向了一侧,看着餐盘里剥得很整齐的鸡蛋壳,还有碗底干涸的一点白粥,说出了奈奈子的早饭,然后抬起了头,用空余出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帽檐,像是在对着面前的人致礼。
但是这并不是在致礼。
下一瞬,深色的帽子被那只纤细的手从头顶摘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随意的弧线。
好像是倏然在空气中绽开的一簇白色的花,那一头漂亮的、蓬松的银白色头发,在一瞬间便从帽子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毛绒绒的三股辫像是枝头落下的花簇一般,轻飘飘地垂落在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的脸上是明亮而轻快的笑容,粲金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他和奈奈子之间隔着冰冷的铁栏,但他却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一样,拿着帽子的手一抖,一袋温热的鲜牛奶就和便利店包装的金枪鱼蛋黄酱一起,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今天不吃饭团了吗”
果戈里拎着牛奶和饭团,对着奈奈子笑眯眯地问道,语调欢快得如同朝阳晨曦里叮咚流淌的小溪,永不知疲惫地潺潺奔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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