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
奈奈子不想让爸爸知道这件事。
不想让爸爸知道她还有一个“阿姨”, 也不想让爸爸知道她偷偷跑出来和“阿姨”见面,但她最不想的,就是让爸爸见到这个“阿姨”。
因为她是爸爸的“假女儿”。
就好像是一个月前,那个瞎子警察吓唬她的时候说的那样, 奈奈子只是乱步收养的女儿, 爸爸是她的“假父亲”, 她也只是爸爸的“假女儿”, 他们不是亲生的父女,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奈奈子不想去孤儿院, 所以“碰瓷”了乱步,所以才能当乱步的“女儿”的。
虽然说周围的人从来都不会提到这一点,乱步也一次都没有说过,但是奈奈子又不是真的六岁的小孩子, 对于自己是被乱步收养的这一点, 奈奈子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甚至还记得社长爷爷一开始还想过送她去福利院, 但是她不想去,爸爸也不想让她去, 所以社长爷爷最后也妥协了, 也因此, 她的户籍其实直到现在都还是挂在社长爷爷那里的。
她是被爸爸收养的女儿, 也就是说, 爸爸是随时都可以不要她了的。这就是“亲生的女儿”和“收养的女儿”的区别。
所以奈奈子不想让这个“阿姨”进到侦探社里来, 也不想让爸爸见到这个“阿姨”,只想着自己偷偷把事情弄好, 不能被爸爸发现。这样的话, 爸爸就不会想起来“奈奈子是我收养的女儿”这件事了。
只要不会想起来这件事, 或者说只要当做这件事没被想起来,大家都不说,爸爸就还是她的爸爸。
但是如果爸爸和这个阿姨见面了的话
秋千一动不动。
奈奈子用力地攥着悬挂秋千板的绳链,后背绷得紧紧的。她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漆黑的眼睛里一点光亮都没有映出来,就这么转也不转地看着妇人,但是又好像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像是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咪。
奈奈子想和她说“你不要去找我的爸爸”,或者是问她“你什么时候见到的爸爸”,但是不管她说哪一句话,好像都已经没用了。面前的妇人已经和爸爸见过面了,他们也说过话了,她还跟爸爸说了想要带自己走。
但是奈奈子不想和她走。
她坐在不再晃动的秋千上,秋千是用金属的铁链悬挂着的,可是奈奈子总觉得铁链子下一秒就会突然断掉,然后她就会一屁股摔到地上去,虽然现在屁股还没着地,但却像是已经开始痛了起来。
爸爸应该不会答应这个阿姨的。
奈奈子在心里这么想到。
但她还是感觉脑袋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懵懵的,混混沌沌,好像今天回去了,乱步就会和她说“你回你自己家去吧”,然后把她塞给这个阿姨,连行李都不给她,“砰”的一下就在她的面前把门关上了,接着她的小黄鸭玩偶就从窗口丢了出来,被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她的脑袋里还在想着被丢进垃圾桶的小黄鸭玩偶,她抱了好几年的玩偶,填充的棉絮都松了,但是奈奈子还是习惯抱着这个玩偶睡觉,虽然后来又买了好几只新的小黄鸭,但是她半夜迷迷糊糊伸手在床上摸索的时候,还是会很准确地把这只“老黄鸭”从一堆玩偶里摸出来,抱到自己的怀里。
“我没有和你现在的父亲说,我是因为觉得侦探社太危险,所以才想要接你走的。”妇人缓声说道,她的嗓音把奈奈子的思绪从“小黄鸭”上拉了回来,奈奈子的手下意识地扯了一下秋千链,铁链和横杆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
“我只是和他说,你现在已经十四岁了,不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了,如果是跟着男性的长辈一起生活的话,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女人的目光注视着正前方,但却并没有在看着什么,像是在回想她和乱步的对话
“有很多事情,是只有母亲才能教你的。在这些事情上,他没有办法帮你,如果身边没有女性的长辈,你就只能自己磕磕绊绊地学,会过得很辛苦。”
奈奈子大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比如说女孩子长大了,就得要穿小内衣、会来生理期。如果她真的只是个第一次长大的小孩子的话,只有等到哪一天与谢野忽然想起来了,才会意识到要带她去内衣店,第一次来生理期的时候大概会懵懵懂懂的、弄半天才能收拾好。她以前没有人教的时候、第一次“长大”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只能自己磕磕绊绊地学”,一个人弄好久才知道该怎么做。
她垂着小脑袋,很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抬起头,说道“晶子姐姐可以教我。”
女人很轻地笑了笑“你的父亲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如果有我不会的事情,那就找与谢野小姐帮忙。”
“但是,我当时也这么回答他了”她忽的转折道,“相熟的父亲的同事和自己的母亲长辈,那是不一样的。只说一件事,那位与谢野医生并不和你们住在一起,不是吗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很多事情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或许你的父亲还不是明白得很真切,但你应该是明白的,那些不一样的、不方便的地方。”
奈奈子有点迟钝地想了两圈,才想明白了那些“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可能是指“生理期弄脏了衣服只能清早躲在卫生间偷偷洗干净”之类的事情,如果她有“妈妈”或者是别的女性长辈的话,“妈妈”就会帮她把衣服洗干净,她不用在生理期还要蹲在卫生间里用凉水洗衣服。
但是她挠了挠脑袋,想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没有不方便我自己就可以做好。”
本来就没爹没妈的,奈奈子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爸爸就很好了。虽然说这个爸爸好像除了赚钱养家以外也没有什么很有用的地方,家务也全都不会做或者说只是单纯的不想干活,十件衣服能叠十五分钟,还不如果果里好用。
女人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没有反驳奈奈子的话,只是说道“但是如果是母亲之类的人在身边的话,就会更轻松一点,不是吗你也不会自己学得那么辛苦了。”
“我是这么和你的父亲说的。”女人说道,转过头来,看向了奈奈子,“虽然说只是借口,但我也确实是有这么想的,江户川先生是一个年轻的父亲,他没有抚养过孩子,也不知道一个女孩长大会经历哪些事,或许你正在苦恼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女孩长大是会遇到这些麻烦的。所以我担心他会照顾不好你。”
她的话音停住,像是一片枯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了大地上,奈奈子都觉得她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她闭着嘴巴,一句话也没有说,闷不吭声地坐在秋千上。
过了好一会儿,奈奈子才小声地开口了“爸爸有认真照顾我。”
爸爸会记得给她热牛奶。
虽然说是炎热的大夏天、她也没来生理期。
爸爸还会买生理期用的衣物洗涤剂。
虽然说洗涤剂是手洗用的、但他给全倒进了洗衣机的装盒里。
爸爸还会看晶子姐姐给他的育儿指南。
虽然说一本书看了七八年了都还没看完,有时候还会被他拿去垫桌脚。
但是奈奈子觉得,乱步是有在很认真地照顾她了,毕竟乱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出门都老是迷路。可是奈奈子上小学的时候,乱步记住了从宿舍和侦探社到圣夜小学的路;奈奈子上中学的时候,乱步就记住了从公寓和侦探社到青学的路。
爸爸就是有点笨而已。
奈奈子在心里这么想到。
而且她其实也不是很需要爸爸照顾,她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了,所以爸爸不太擅长照顾她,那也没关系。
虽然爸爸是个笨蛋,但奈奈子还是不想被爸爸丢掉、或者是被这个阿姨带走,她还是想留在家里。
“我知道的。”
妇人轻声道,她伸出了手,很轻地摸了摸奈奈子的头发,奈奈子几乎都没有感觉到她触碰的力道。
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奈奈子,动作很小心,好像是在面对着一只警惕的猫咪,害怕自己的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把这只猫咪给吓跑。
“他对你很好,把你也照顾得很好。我告诉他,我想要带你走,他立刻就紧张了起来他本来和你一样,是不想我进门的,还把挡在了门外边,后来我进屋了,他也一副不想要和我说话的样子。”
女人说到这,放缓了语速“他很怕我把你给抢走了。”
“我问他说,如果我想要带奈奈子走的话,你会同意吗,他没有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他只是一直说着奈奈子不会跟你走的、奈奈子不同意那就不行。他不想要我带你走,他也觉得你不会愿意被我带走,但是他又有一点害怕这是奈奈子的亲人,如果奈奈子真的想要跟着她走的话,那该怎么办。我猜他是大约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想走。”奈奈子的声音很小,像是呼呼的气音,让人都有些听不清楚。
爸爸没有不要她。
奈奈子只注意到了这一点,这让她觉得没有那么脑袋乱懵懵的了。
她冷不丁地又突然冒出来了这样的一句话,咕咕哝哝的,女人沉默了下来,在几秒的停顿后,才再次开口
“但是呆在侦探社,对你来说会很危险。”
奈奈子觉得不是“呆在侦探社”很危险,她觉得日本这个国家就怪危险的,路上老是会碰到奇怪的人,而且她报警的原因大多数时候都是和侦探社没关系的。要不然就是碰到诱拐犯,要不然就是碰到偷东西的,要不然就是碰到奇怪的小混混,呆在侦探社好歹还有花袋的定位装置和报警系统可以蹭一下。
“我可以保护好自己。”奈奈子回答她,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爸爸也会保护我。”
虽然说江户川家真正的战力大概只有果戈里。真的碰到坏人的话,多半还得是果戈里保护她和乱步。
“你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女人缓缓地说道,“我只是和他说,我觉得他照顾不好你,所以才想带你走,但是在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和我说,不管侦探社遇到了什么危险,我都不会让奈奈子有危险的。”
“但是这样的场面话,随便是谁都是可以说得出来的。我不会因为他这么说,就能放心地让你留在那里。所以我只是说,让他再考虑一下,去问一问你的想法,改日我会再上门拜访。之后过了几天,我就接到了你的电话。”
“如果你不想跟我走的话,我不会勉强你。”妇人很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脸上是很淡的微笑,“对你来说,江户川先生才是父亲,孩子想要和父母在一起、父母不想和孩子分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想要亲耳听你说一说,你自己的想法。”
就好像江户川乱步抱着那么一点点的害怕,害怕奈奈子选择了跟着亲人离开一样,她也抱着那么一点点的期望,期望着奈奈子说不定会选择她这个亲人。
即使二者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但这样的念头,还是会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滋生出来。前者是不敢求证,后者是想要求证,在得到答案之前,谁也不能百分百地确定结果到底是什么样的。
如果是“奈奈子”的话,或许就是这样。
如果是“奈奈子”的话,那么这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亦或者是万分之一的微小可能性,无论如何,在最后做出决定之前,都是可能会存在的。
但是奈奈子是“江户川奈奈子”,而不是“奈奈子”。
奈奈子还是仰着小脑袋,黝黑的眼睛望着妇人,像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幕,一点光亮也看不到。
她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今天真正想要和眼前的妇人说的话
“奈奈子、已经死掉了,对不起。”
不是她唯一剩下的亲人没有选择她,而是她唯一剩下的那个亲人,也已经死掉了。
选择了领养了自己的“父亲”的人,是“江户川奈奈子”,而不是“奈奈子”。
奈奈子不知道面前的妇人能不能明白一点她想要说的意思,但是她只能这样子说了,她最多只能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了。
女人沉默地坐在秋千上,奈奈子也不知道她是在想些什么,只是过了很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她才听见了身边的另一架秋千上,响起了女人温柔平静的嗓音。
“是这样啊。”
奈奈子背着书包,站了起来,她转过脑袋,看着秋千上坐着的妇人,又抬起小短腿挪过去了两步,像是根小木桩一样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动不动。
妇人伸出了手,摸了摸奈奈子的脸颊,她的脸上依然是柔和的神色,一双和奈奈子一样漆黑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奈奈子的脸庞。
“那你要好好地长大,奈奈子。”她轻声说道,像是在喃喃地低声自语,说出的话语几乎要飘散在风里。
“好好地吃饭,认真地学习,遇到困难就和大人们说,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先告诉父亲然后平平安安地长大。”
“嗯。”奈奈子点头,又抿了一下嘴巴,“阿姨。”
妇人抚摸着奈奈子脸颊的手停顿了一下。
“快回家去吧。”她说道。
奈奈子低头看着她,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和她说了一句“拜拜”,才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朝公园外走去了。
她走到了公园外的人行道上,走出去了一小段路,停下来,回过头,就看见阿姨还坐在秋千上,低着头,像是在哭。
奈奈子停在原地,过了几秒,才重新迈出了脚步,朝着侦探社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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