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贯巴黎东西的香榭丽舍大道两旁再度人声鼎沸起来, 密密麻麻的小酒馆挤挤挨挨地互相簇拥着,就像是孩子手里的玩具积木,用各种你难以想象的姿态拼凑在一起, 廉价的旅店一点也不矜持地大开着门,对面就是奢侈品店铺, 展示珠宝和华丽长裙的人台立在玻璃橱窗里, 门口贴着手工绘画的大幅海报。
一群穿着白色亚麻长衫的孩子抱着大卷纸张从街口涌入,像春日的蝴蝶般倏忽散开,一只一只钻进了两旁的店铺, 或者直接停在了墙边, 开始搬弄手里的东西。
行人们好奇地停下来看他们,这些孩子的衣着非常具有辨识度,圆领的白亚麻长衫,直通通盖到膝盖, 模仿罗马丘尼卡的款式, 没有任何修饰和裁剪,只是在一块布上剪出三个洞套胳膊和头,其余地方草草缝合了事,这样的衣服, 只有教堂唱诗班的孩童们会穿。
这群有着美妙嗓音的小天使们扑棱着小短腿,将手里大卷的纸张小心翼翼地铺展平整,另有孩子提着桶和刷子,在墙上刷满糨糊, 把纸张谨慎地贴了上去。
“是教堂有什么活动吗?”
有人低声自言自语, 凑过去看了一眼, 就愣在了那里。
“哦, 这……”
唱诗班孩童们贴上去的东西更像是一张画像, 动笔的人绝对有着高超的艺术鉴赏能力和绘画水准,他用色简洁明了,线条流畅,只勾勒出了一个虚幻朦胧的剪影,侧身而立的剪影像是一束盛开的花,柔软肢体张开,仿佛在起舞,也仿佛在拥抱观看画像的人,一只张开的手微微上举,做出要触碰火红天穹采摘星辰的姿势,又好像是托举着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王冠,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意象,乍一看什么都看不明白,但是又似乎看懂了画家要表达的一切。
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剪影微侧的那一双眼睛,画家似乎偏爱舞者的这双眼睛,在浮华潦草的笔触外,难得静心细致地勾勒出了这双眼睛的模样,被红色天空映照得发亮的眼眸,半睁半闭,带着近乎疯狂的不自然的笑意,眼尾挂着一滴饱满的泪,水滴中滚着半座模糊颠倒的城市,让他的笑容多了一种妖异诡谲,而又圣洁悲悯的美感。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混合在画像主角身上,每个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名字。
艾利亚诺拉!
只有他,必定是他,除了他没有人能这样矛盾而美艳,鲜活灿烂到只出现一双眼睛就能让人明白他的身份。
画家将艾利亚诺拉的神韵抓的十分到位,那双含笑的眼睛像是深邃的漩涡,勾着人忍不住要深深沉沦溺死在里面。
唱诗班孩童手里的画像数量并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多张,他们小心地隔着一些距离贴完了画像,又警惕地站在画像旁,防止有人揭走它——这种防备是有必要的,鉴于这张画画的实在太好,而艾利亚诺拉本人又艳名远扬,没有人会介意在家中珍藏一张这位名伶的私人画像。
每张画旁边都慢慢围拢了人,他们痴迷赞叹的目光停留在画中舞者身上,过了许久才勉强把注意力从他身上□□,去看边上写的东西,那上面其实只有寥寥两行单词和一个日期。
“巴黎之死——?”
识字的绅士握着文明杖,念着这两个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是他的新剧目吗?剧作家是谁?作曲家又是谁?这个名字也实在……”
他想了想,良好的涵养让他没有讲完下面的话。
“这个日期不就是今天吗?”
有人悄悄说。
“可是他不是已经被禁演了?女王陛下似乎还对他和国王的私情耿耿于怀,剧院都不肯再让他上台了,他要做街头表演吗?那我们不是都可以一睹巴黎之花的风采?”
有人急切地冒出了一连串问题,到最后,他的语速慢下来,语气里多了一种暧昧古怪的色彩。
昔日被贵族们珍藏在手心里的华贵美人,今天要站在街头卖艺,这种司空见惯的艺术行为放在艾利亚诺拉身上,不知怎的就多了点香艳的意味,施加在他身上的幻想暧昧无度,好像能凭空用眼神剥离他的衣服,窥探到曾经被贵人们抚摸过的皮肤。
这样想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周围窃窃的笑声此起彼伏,第一位开口的绅士摸了摸自己修剪得当的胡子,咳嗽了一下——他也是曾经被艾利亚诺拉的表演拒之门外的人之一:“上面说,他今天晚上会在巴黎钟楼上演出,无需门票即可观看。”
巴黎钟楼。
那是巴黎的地标建筑之一,建在巴黎圣母大教堂旁,像是骑士的□□般戍卫着周边塞纳河的珍宝,在钟楼上可以俯瞰整个巴黎,而钟楼特殊的设计让它如同一个巨大的轰鸣腔,能把声音完美地传播到周围。
不过敢于在上面唱歌的,自从巴黎钟楼建成以来也只有艾利亚诺拉一个,钟楼的设计不仅能放大声音,也会让声音中的瑕疵一览无遗,必须得有近乎骄傲的自信和强悍能力,才能许下这样的诺言。
艾利亚诺拉要在巴黎钟楼上演出自己的新剧目的消息一下子席卷了大半个巴黎,因为阿黛拉女王暗示剧院不许接纳他,所以这位璀璨夺目的阉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许多他的狂热剧迷私下里开始为他奔走,没想到正主本人更刚,剧院不要他,他就冲到巴黎钟楼上去唱歌。
当夜幕落下的时候,塞纳河边亮起了缎带一样的灯火,宏伟华丽的建筑里放出莹莹光辉,好像雪白的珍珠散落在地面上,无数手持烛火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巴黎钟楼下,这场景比梦境更辉煌迷离。
巴黎钟楼上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悬挂在塔楼下,因为常年没有人擦洗,灰蒙蒙的灯罩射出来的光都是脏脏的,在楼下远远看去,好像塔楼上吊着一团死掉的月亮,苟延残喘地放着死去的冷光。
夜里有风,这团死掉的光就随着风轻微地摇动,玻璃罩里套进去的火焰随之一晃一晃,让不规则的阴影圈住下方的空地。
塔楼四周立着半人高的矮墙,大钟挂在顶上,黑黢黢一动不动,尖利如刀锋的塔顶往天空戳刺而去,在某些微妙的角度,能给人一种刺杀月亮的怪异感。
钟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底下汇聚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昂着头打量这座钟楼,嗡嗡的话语融汇成河流,在隐秘之处,一架低调奢华的马车停在那里,守卫在马车旁的护卫替马车里的女主人掀开了一层厚实的帘子,隐隐绰绰的薄纱后,露出女人半个瘦削的下巴,和她抱在怀里的一大束淡紫色玫瑰。
一阵轻柔的音乐从钟楼里飘出来,演奏者不知身在何处,琴弦弹拨的悦耳声响借助钟楼扩散开来,几个小节之后,西伯利亚手风琴特有的低沉缠绵攀附而上,演奏者有着高超的技艺,只是短短几个音符,就征服了下方的民众,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夜风吹着他们手中的灯,悠扬的吟唱乘风而至,伴随着歌者的出现,舒缓的音乐一转,变成了活泼欢快的小调。
像是年轻美丽出身高贵的少女在游戏人间,她炫耀自己拥有的青春、财富、美色,她轻佻天真,活泼灵动,追随者们前赴后继拜倒在他的视线裙摆下,用最华丽的语言去赞美她。
“赞美我,追随我,仰慕我!”
“为我神魂出窍,为我迷醉潦倒,为我忘却今朝!”
空无一人的钟楼上,有着无比美貌的少女提着裙摆轻盈地旋转,她的金发比阳光更加灿烂,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美人独有的那种曼妙气质。
她抱着追随者送给她的花束,踮着脚尖,像一只白天鹅轻巧地回旋、避让,她的前方空无一物,倘若此刻有演员配合她,那么观众就能看见她是如何傲慢又得意地拒绝那些追求者的,她用天真刻薄的话语奚落他们,看他们失望尴尬的样子以取乐,她是这样的美丽动人,以至于尽管被讽刺了一通,那些可怜的追求者们还是忍不住为她露出的笑容而神魂颠倒。
“你这轻佻的处子,下贱的美人!”
旁白的男中音愤愤地唱着追求失败的怒气,但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迷恋。
“你会将你的美貌售卖几何,你的青春论斤称重,到时候,你再来感叹年华易逝,今日的玫瑰尚未采摘!”
追求者们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揣测这朵无法被他们摘下的花,他们想尽了办法,把征服她作为毕生的追求。
如果一个人的金钱不够,那一群人的呢?
如果一个人的权力不够,那一个阶级的呢?
如果一个人的爱语不够,那无数人的甜言蜜语呢?
捕捉一只雪白的蝴蝶,抑或是摘下一朵美丽的花,人世间一切都可以做等价交换,生命、青春、爱欲,都是天平上能够计量的砝码。
“我摘下这朵花!”急促迷狂的鲁特琴铮铮作响,激动佯狂的男声高唱,“我挖出它的根茎,折断它的枝叶,剥离它的花瓣,亲吻柔嫩的花蕊——它为我所拥有!”
“不!它为我们所拥有!”
重重叠叠的人声一起高唱,像魔鬼来自地狱的呼喊,钟楼下的听众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头皮发麻。
“我们提供了金钱挖出它的根茎!我们提供权力折断它的枝叶!我们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剥离了它的花瓣,那甘美鲜甜的花蕊,应当为我们所共有!”
“这清纯的处子、下|贱的荡|妇、无辜的美人——将为我们所共有!”
象征战争的音乐狂风暴雨般袭来,低沉的隆隆声响通过钟楼轰鸣而去,连带着大地都像是在发抖,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占领了这座人类的乐园、繁华的城市,逼她敞开自己的怀抱,容纳这群粗暴的入侵者。
淡色丝绸的长裙换下,金发的舞者换了一身色泽更为浓艳的深蓝长裙,华丽蓬松的裙摆上满是珠宝和蕾丝的点缀,她摇身一变成了游走在名利场的贵夫人,她的美貌明码标价地放在了人们眼前,所有人都可以来一亲芳泽,触碰这朵更为鲜艳的花。
“寂寞,孤独,听!我向下坠落,可怕的残酷世界,我痛苦难当,我情愿死在荒原!金子做的花冠,让我头痛难耐,玫瑰铺陈的大床,让我胆战心惊,谁在呼唤我的名字?是索命的魔鬼,还是拯救我的天使?”
哀怨的咏叹调气息深远绵长,悠扬高亢的人声响遏行云,华丽如珍珠碰撞的音节圆润饱满,滚珠般坠砸在地上,好似天穹飘下的圣咏,一段独唱长达五分钟,中间竟然只有短短的数秒停顿,这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漫长咏唱听得人浑身战栗,皮肤上冒出了细小的粟粒,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滚烫地舒展开来。
万城之城!颓废奢华的巴黎!这被敌人攻占后予取予求的城市,唱着如泣如诉的哀歌。
怀抱着紫色玫瑰坐在马车中的女主人抬起脸,从薄纱的缝隙间看向了高高的钟楼,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褐色卷发盘在脑后,只点缀了一枚简约的小王冠,玫瑰色的圆润面颊消瘦了许多,拉平的嘴唇显出一种淡漠的傲慢和冷酷。
权力是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她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召来一名骑士,轻轻对他说了一句话,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旋即缩回了马车里。
那束淡紫色的玫瑰丛车窗中被抛出来,落到了残留薄薄雨水的地面,很快被启动的马车碾过,变成一团团紫色的模糊泥泞。
这经由路易十三命人精心培育的、因为与阉伶眸色相似才得以诞生的珍贵花朵,在阿黛拉女王上位后就被大片铲除,女王不喜欢玫瑰这种气味浓郁的花,花园里的“爱丽丝”们很快消失殆尽,这一束作为最后的藏品被进献给了女王,最终还是凋零在了污泥里。
马车辘辘地远去,钟楼上的咏叹也在此时冲上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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