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建筑在飞快地消散坍塌, 以桑宿宿为首的怪物们一哄而散,惊恐万状地试图藏匿起来,跑得慢的倒伏当街, 身形面容都在缓慢地发生改变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是正在慢慢恢复到这具身体本该有的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把幸存者们看呆了,周见青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飞快下令“星城收拢群众, 别让他们乱跑,小心周围建筑, 可能要出去了”
这么喊完一嗓子,也没管江星城听没听见, 他转头就要去逮那个满身秘密的年轻入殓师。
如果这下真能出去,他必须趁着这个时间赶快问出更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动用武力把人绑出去也不是不行,尽管对方看起来不那么科学
凡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结果嘛。
可是等他再回头, 方才就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已经不见了。
且不说周见青怎么焦头烂额地试图找出他,这个原地消失的失踪者此刻又出现在了柳子巷前, 他对于周见青一行人的死活并不关心, 保下他们也只是为了做实验, 现在实验刚开了个头实验室就要没了,实验器材当然是爱咋咋地。
更重要的是他所扮演的兰因, 骨子里就带有好看大戏的混沌恶属性, 让他在这样的混乱里乖乖巧巧跟随桑宿宿做清理外来者重启世界的事,是绝不可能的,这人先前还眼睁睁地看着万家大火烧透半边天呢, 难道那时候他会不知道之后的动乱吗
但兰因还是这样做了, 可见这人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能把水搅和乱了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于是套着这个新身份的乔昼就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搅浑水寻刺激角色,简称“看你们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至于桑宿宿说的,这是自绝活路的行为
兰因像是在乎自己的死活的人吗
这人比扑火的飞蛾还要疯狂,向往着一切非常态非理性的东西,世间伦理道德未尝可做他的束缚,生死于他而言亦不过是寻常事。
乔昼提着灯笼走进那座满目狼藉的小院子,一地纸屑苍茫如白雪,被风吹得四散飘零。
乔昼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外出回来,习惯性地掏出袖中洋火点亮了屋檐下两盏白皮灯笼,看着写有“兰”字的灯笼放出淡淡的光,他随手掩上门,走入小院,面对着这满地狼藉叹了口气。
“这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他抱怨了一句,将堂屋里那台唱片机翻出来,找出一张黑胶唱片,轻轻拨动唱针。
电流丝丝拉拉的声音跑了一会儿,婉转的戏腔便幽幽地从金色的大喇叭里飞了出来,如珠玉滚落,银瓶乍破。
“瓶儿净,春冻阳。残梅半枝红蜡装。你香梦与谁行精神忒孤往”慕色还魂的故事咿咿呀呀地唱着,更显得满院寂寞空荡。
在兰因的记忆里,没有什么特殊剧情需要他去走的时候,一壶茶一张唱片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在他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二十多年里,非要他出门的时候实在不多,于是短暂的大半生就浪掷在了这方小小庭院里。
乔昼从角落里翻出一只幸免于难的纸扎童女,童女做了一半,绿袄子刚上身,脸颊的绯红还没有涂,一弯笑靥可爱甜美,唇如点珠瞳光熠熠,可见制作者功夫之深。
他瞅了纸人半晌,并指在童女额头上一点,旋即于虚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姿势,虚虚拢着一团看不见的东西,抬手往童女额头一拍,这纸扎的美人就发出了鲜活的笑声。
“别笑了,打扫干净。”乔昼示意了一下四周,童女朝他盈盈下拜,抄起门后的大扫帚就开始干活。
远处高低错落的建筑的飞灰残烬正向着这边吹来,高高的钟楼无声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玻璃幕墙的楼宇,而很快,这座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楼宇便如没入海水的一滴清墨似的消失无踪,一座座形制先进特殊、造型各异的建筑拔地而起,将那些古旧典雅的砖瓦小楼抹除,沉沦在民国时期的魔都正在飞快消失,一步步退却在广袤土地上。
按照这样的替代恢复速度,柳子巷被抹去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事情。
唱片机里柳梦梅还在赞美杜丽娘的美色无双,亡故的艳鬼还魂踏月来见,唱腔缠缠绵绵,恨不得做了一对蝴蝶双宿双飞。
乔昼推开卧房的门,里面和他走时别无二致,兰因的尸体好好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像是陷入了永久的梦境。
乔昼是回来给兰因处理后事的,按照普世法则,认识的人去世了总要举办一个葬礼,兰因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又是死在乔昼手里,于情于理都要给他好好封棺入殓才对,若不是上次救济院里不能暴露身份,其实他也应该给文森特做个坟的。
人死了要有个坟这也算是乔昼难得坚持遵循的道理了。
不过十分钟也不够挖坟做棺的,乔昼放下从堂屋拿来的一应器物,掀开兰因身上的被子,屏气凝神开始为他装殓尸身。
这场面有点诡异得可怕,入殓师和亡者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坐在床边的人俯下身用妆粉擦拭亡者的面容,如同镜像里为自己入殓,阴森又带有某种隐秘的奇诡。
入殓师没有用铁器切割骨肉肌肤整理遗容,桌面上琳琅满目都是各色胭脂水粉,像是新嫁娘的梳妆台一般,胭脂蛾绿娇黄雅青铺陈一桌,灿烂似铺开霞光一束。
兰因生得好,就连死后也不带焦黄枯相,只要稍微修饰容色更换衣物即可,入殓师动作轻柔而快速,从衣柜里抽出一件重工刺绣的长衫,依旧是素净雅致的暗灰色缎面,衣摆重重海棠花荫繁醉,灵活的手指解开盘扣,替他换上衣衫,抚平衣角褶皱,往后退了一步。
躺在床上的人唇角含笑,眉目温柔收敛,仿佛云端仙尊醉于大梦一场,沉睡在沉沉繁花间。
但是好像还缺了什么
入殓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窗外忽然飞进了一蓬细松白雪,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外头童女的遗骸。
十分钟快到了,院墙正在逐渐化成虚影。
一句“便是俺那冢上残梅,似俺杜丽娘半开而谢”唱到一半,在“残梅”的尾音戛然而止。
入殓师却像是被点醒了一样,抄过桌上那盒朱红胭脂,尾指往里一挑,拈起一抹艳色,往逝者浅色的唇上一抹。
如有一瓣残花飘零落在唇畔,三分神采顾盼飞扬,酣睡的仙尊身上多了一缕红尘牵系,天惜地怜,造化钟情。
入殓师刚刚直起腰,眼前桌椅拔步床连同上面的人尽数被雾气吞噬,质量守恒的定律好像又古怪地开始起了作用,怎么来的就要怎么还回去,房舍如此,人亦是如此。
他提起放在一边的问阴灯,灯笼的火焰早就变回了正常的橘黄,但随着他的触碰,那点烛火无风自动,自下而上变成了幽幽的淡蓝,一片混乱的场景里,一小截儿黄泥土路穿墙而来,小路上站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长衫乌发,似云端仙雪上松,身形飘渺不定,好像一吹就能吹散。
乔昼惊讶地一挑眉,这才想起来,这个副本可是有灵魂设定的,死掉的人理论上还有鬼魂这一存在形态
但是不等他再做什么反应,整个院落天翻地覆,一股来自世界的巨力将乔昼推向外界,在天旋地转间,他看见那个虚无的身影朝他伸出手,用着飞蛾扑火般的姿势,撞入了他手中那盏问阴灯。
生死簿上,余生六十三年,与君共行。
随着若有似无的一声笑吟吟调侃,问阴灯中指长的蜡烛猛然暴涨,一眼看去已经与寻常蜡烛别无两样。
“尖刀小队已经撤出,周队正在整理任务报告,医护救援组按照先前的计划正在逐步展开抢救工作,不过这次比第三医院那次要好,那些被怪物附身的人没有进入植物人状态,身体比较健康的部分民众已经醒来了,但是据他们说,在黑洞期间的一切事情他们都不记得了,好像是睡了一觉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神经紧绷的一群领导者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与东省第三医院那次事件不同,这回魔都的沦陷可是足足栽进去五百多万人,这是个什么概念建国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里,死亡人数是二十四万人;那场席卷整个国家、动员了全民族展开的长达十四年的抗战里,整个国家的伤亡人数约三千五百万人。
而这次一个魔都就卷进去了五百多万人,这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更别说魔都还是东部沿海的经济中心,其地位不可取代,光是黑洞盘踞的这短短四天内,造成的经济损失就高达上千亿元,后续的重建抚民投入更是个天文数字。
好在和第三医院不同,这回被怪物附体的人们没有变成无知无觉的植物人,不然就算是一个国家,想要长期负担数百万没有自理能力的人的生活,也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接到来自东省的电话,那些在东省第三医院事件中失去自我意识的人也正在陆陆续续醒来,好像他们只是做了个不知内容的大梦一般。
整个国家的心都被魔都牵动着,随着黑洞消失、城市复现,无数城市的市中心亮起了荧光大屏,郊区烟花漫天,家家户户传来喜悦的庆贺声,澜春江另一头幸免于难的魔都机场大屏上闪现几个大字。
欢迎回家。
质朴无华,却恳切真挚。
社交网络上一边忙着欢迎失踪人口回归,一边急着问沦陷的人黑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孜孜不倦从科学及神学角度探讨黑洞起因的,末世论与实验论两方已经在网络上打了不知道多少辩论战了,社交媒体一度瘫痪,舆情监督小组也日夜不眠地监视着他们的战斗,生怕和国外一样闹出什么游行示威大集会。
就在这几天,北非的一个小国家也出现了这样的黑洞,政府的不当应对直接造成了民众武装叛乱,延续了不到十三年的国家烟消云散,该地区正式宣布进入战乱状态。
与此同时,华夏几名领导者的案头同时放上了一本封面梦幻清新的小说,这样一本书出现在庄严肃穆的会议室里实在显得有些突兀,但是每个看着这本书的领导者都一脸的如临大敌。
“就是这本书”年过半百的老人审视了一番封面,视线在“魔都诡事录”几个字上着重停顿片刻,才伸手翻开书页,而后对桌边坐着的一干同僚点点头,“都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起码要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再离奇,也要抱着谦虚的心去接受,这样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嘛。”
穿着笔挺军装的军人和西装革履的政治家们纷纷点头赞同,不约而同地翻开了崭新的书页,以学习重要文件的精神从目录看起,神情极其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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