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塔和威斯敏斯特宫相距不远, 二者都坐落在泰晤士河畔,站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塔楼上,就能看见伦敦塔标志性的几座望楼。
这座建筑虽然被命名为“塔”, 但它其实是一整套占地约一百亩的建筑群, 威廉一世当年为了控制伦敦城而建造了这座军事堡垒, 它护卫着伦敦成为永不陷落的要塞,高大的围墙内有天文台、教堂、监狱, 甚至还有一座小动物园和一个小码头,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伦敦塔都是国王最重要的行宫之一, 后来才因为配套设施跟不上而慢慢成为人们印象中囚禁关押重要王室成员的监狱。
理查从车帘的缝隙间往外看,马车边上的骑士警惕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很怕这个年幼的约克公爵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不过很快, 车帘就被放下来了,穿过一扇沉重狭窄的铁木大门,马车咕噜噜地碾压上了铺陈在中庭地上的白色沙砾, 四周方形的塔楼围出了一块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古怪的木头高台。
马车停下了, 没有人去搀扶约克公爵,当然理查也不需要他们的搀扶。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 视线落在白沙石中那座突兀的高台上,眼神冷冷的,这座高台就是伦敦塔的断头台,为了保持王室的体面, 犯下了大罪的王室成员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 这座隐蔽的断头台就是留给他们的最后的仁慈。
理查的视线很快就从断头台上移走了, 一名骑士爬上马车, 将仍旧昏迷不醒的国王背下来,其他几人则将他和理查围在中间,半压迫式地向着其中一座塔楼走去。
格罗斯特公爵显然不是让侄儿们来这里享福的,他为他们选择的居所远离后方那几座特意为国王修建的宫殿,而是中庭一边高达三层的石头塔楼,在居住功能之外,这座塔楼有时也用于关押即将被行刑的犯人。
塔楼底部沉重窄小的门打开了,这扇门只能容纳一人通过,门后就是幽深冰冷的隧道,蒸汽管道和黄铜锅炉还没有覆盖这里,它就像是游走在古老时代里的幽灵一样,只能两人并行的甬道墙上点着煤油灯,拐角处还插着火把,因为人的进入,气流卷动火焰,在黑乎乎的墙面上投下直达天顶的瘦长影子。
塔楼里的光照很糟糕,伦敦塔本来就是为了防御和战斗而建造的军事堡垒,为了安全,建筑师们为伦敦塔选取了厚重的墙体,同时也大量减少了窗户的设计,还将一楼的窗户都放在极高的位置上,只能漏进一点点可怜的光线,防止敌人从窗户里攀爬进来。
紧临着泰晤士河的环境让塔楼里十分阴暗潮湿,地面上甚至有薄薄的水渍。
他们沿着盘旋的石梯上了二楼,提着玻璃汽灯的看守者显然早就得知了即将入住这里的人是谁,他低眉顺眼地在前面带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二楼比一楼稍微好一些,至少不再那么潮湿阴冷了,他们来到甬道尽头的那间房间前其实也并没有走多远看守者用一把生了锈的铁钥匙打开栅栏铁门,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后门的沉重木门,将那间小小的房间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说是房间,或许说囚室也不是不行。
房间一角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四柱床,窗前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墙角的壁炉已经点起来了,驱散了那股霉味和潮湿的腥气,另一边放着几只大箱子,那是昨天女佣们整理出来的东西,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扔在了那里。
好歹里面的家具没有偷工减料,还是按照国王的身份来配置的,理查苦中作乐地想着。
那名骑士走进去,将背上的国王放到床上,和同伴们对视一眼,就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理查身后的门被哗啦一声关上,随即响起的就是锁链撞击的叮当声。
约克公爵转身看了看这扇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木门,木门中间有一个一尺多长宽的小门,看守人咔哒一下打开小门,对正看着他的约克公爵说“尊敬的殿下,您和国王陛下的午餐我会按时送来,请好好休息吧。”
这时,另一张脸挤开了他,那名带队骑士盯了理查两秒,用没有感情的语气说“公爵阁下命我传达,假如国王陛下需要牧师,他们就等在楼下。”
说完,不等理查做出什么回应,小门又咔哒一下关上了。
于是这间小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木柴被灼烧的劈剥声。
理查给床上的爱德华盖好被子,拖了张椅子走到床边坐下,低着头开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发呆,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窸窸窣窣地脱掉身上的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子,将脸贴在了少年有些凉的肩上。
“你快点醒过来吧”
孩童的声音含糊地闷在被子里。
理查忘记自己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惊醒的,那扇小门打开了,看守人将一只托盘从外面塞了进来,放在小门下一块隔板上,一句话没说就关上了小门。
理查在温暖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才爬下去拿他们的午餐,托盘上只有一壶清水和两块粗砺的黑面包,面包上没有撒细腻的糖分,也没有蜂蜜和奶油,手感甚至带着谷物没有脱干净的刺扎,面包边上是一个木碗,里面有一些肉块,上面的油脂都已经结成了白色的腻子。
理查看见这些东西时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平和地端着这些东西走到桌边,从柴火堆里找出一条细长的木棍子,将面包掰开,夹着冰冷的烤肉,插在木棍上,放在炉火上烤了起来。
这些东西的口感实在不能恭维,理查艰难地咽下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把另一块面包烤好,放在木碗里,用清水泡成糊状,爬上床一点一点地喂着他的国王。
唯一让他高兴的就是小国王还有着本能的吞咽反应,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最后剩下的半块面包被他放在了桌上,托盘则放回了小门后那块垫板。
二楼的窗户面对着泰晤士河,他可以看见来往的行人步履匆匆地从街道上经过,有些人无意间抬头,看见窗户后孩子的面容,会惊讶地停下脚步与他对视,但他们很快就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于是惊讶的脸色马上变成了恐惧和避之不及。
天色很快暗下去,窗外飘起了雨水,伦敦塔的窗户是完全封死的,倒是阻拦了这些雨水的入侵,期间看守人来过一次,带来了另一份清水面包,烤肉换成了奶酪和两个苹果,理查将两个苹果用勺子费力地碾成苹果泥,和着奶酪全部喂给了国王。
壁炉的火了室内所有的光源和温度,理查早早地上了床,抱着爱德华的一只手陷入了沉眠,但他睡到半夜就被再次惊醒,窗外的雨声大的可怕,风声像是女妖尖利的啸叫,雨水疯狂地击打着窗户,发出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这声音着实有些令人恐惧,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孩童在这里,说不定已经被这环境吓得哭起来了,但理查不是什么单纯的孩子,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夜色当然什么也没看见,伸手感知到空气中的温度在急剧下降,于是从床上跳下去,往壁炉里塞了好几块木柴,还从箱子里翻出了几条厚实的斗篷,一股脑儿盖在了床上。
就在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另一种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夹杂在狂暴的风雨中,像是魔鬼在跳着踢踏舞
理查眼神一凛,这不是他的错觉,真的有人在靠近
走廊里的脚步声愈发的大了,好像有一群人在快速靠近这里,石头的墙体和地面都在微微震颤,下一秒,有人用力锤了这扇木门一下,暴躁地呵斥“打开它”
钥匙叮当响起,这扇早上关闭的木门被再次打开了,木门后站着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提着明亮的提灯,另一只手握着刀剑,灯光涌入昏暗的小屋子里,让理查不由自主地侧过了头。
不过在这短暂的一瞥中,他还是看见了为首的人的样貌。
高大的身体,肩上披着深蓝的斗篷,暗金色的头发耷拉着肩头,被雨水浸湿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水,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起了一个小水洼。
格罗斯特公爵。
“理查,”公爵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念出了小侄子的名字,“他醒了吗”
嘴上问着“他醒了吗”,语气里却不见任何一点情绪,理查想,他其实想问的大概是“他死了吗”吧
“没有,”于是理查也冷淡地回答,“没有醒,但是也没有死。”
说着,约克公爵转头,用翡翠似的淡绿色瞳孔望向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外头风雨很大,您大晚上过来,就是为了关心王兄吗”
格罗斯特公爵隔着一段距离审视了一下床上的小国王,被对方的脸色和青白的面孔安慰到了似的,调转视线看向小侄子“理查,我亲爱的理查,你和你的王兄平日里都形影不离,现在我有一个困惑,让我辗转反侧,不得不冒着这么大的风雨过来见你。”
理查面无表情。
“就在今天下午,你王兄亲封的埃塞克斯伯爵和他麾下的所有近卫队员全部消失了,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格罗斯特公爵一边问,一边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小小的孩子,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变化。
但他有些失望,对方始终像是一座凝固的石像,被冻结在了绝望和麻木中。
“哦,是吗,”理查冷笑了一声,“又一个卑鄙恶劣的叛徒,急着逃离将要死去的国王和公爵就像是那些侍女一样,谢谢王叔带来的消息,感谢您告诉我,我们陷入了怎样一个众叛亲离的境地,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格罗斯特公爵皱了下眉头“叛逃了”
这个答案一开始就被他排除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也许是小国王留给他的忌惮之情太过深刻,且国王被毒害昏迷得太轻易,胜利来得这么轻而易举,让格罗斯特公爵打心里感到不安。
但国王中毒昏迷是真的,命悬一线也是真的,所有宫廷御医一同得出的结论,国王吃下了颠茄,这个结论不可能有假。
谁都知道吃了颠茄的人是什么下场,国王就是快要死了。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就是今天晚上。
格罗斯特忽然觉得自己如临大敌的态度有点可笑,他居然在忌惮一个才十三岁的、快死了的小孩儿
事实已经证明他是最后的赢家,他将是约克的国王,而那个小孩即将死在这个昏暗的伦敦塔里,带着王子而非国王的头衔下葬。
格罗斯特公爵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就是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难道还能凭借几个不知去向的人,给他造成什么威胁吗
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公爵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周围环境一眼,目光在桌上那两块黑面包上停了停“希望你没有对我说谎,亲爱的理查,你也不必为他们的逃离难过,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理查抬起眼皮,看着他,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冷笑的表情“是的,我很理解。”
格罗斯特宽容地原谅了他话中有话的冒犯,转头带着骑士们出去了。
木门被关上,室内再度塞满了单调的风雨声。
理查将手里的最后一件斗篷盖在床上,他手上都是刚才被自己掐出来的红痕,脊背上也都汗湿一片。
他弯下腰,像一只被雨打湿了毛的小猫,依恋地蜷缩在自己的主人身边,过了半晌,又蹭到了对方胸口,听着那阵规律的心跳,慢慢陷入梦境。
之后的两天他们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看守人按时送来面包和清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第三天下午,大雨转小,天色还是阴沉沉的如同黄昏傍晚,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无数人的咆哮和呐喊混杂着刀剑撞击的声音响彻伦敦,燧发枪短促的节奏夹杂其中,雨水盖住了黑的味道,泰晤士河上出现了穿着军服的尸体。
理查的额头贴着窗户,他辨认出了那具尸体穿着的衣服,那上面有兰开斯特家族的白玫瑰标记。
一声轰天彻底的巨响猛地炸开,轰开了不知哪里的门,爆炸的余波点燃了房屋和草垛,就算是雨水也浇不掉燃起的大火,橘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小半个天空。
理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按上了他的肩头,冰凉的浅金色发丝落在他脸颊边,一个声音低哑温柔地响起“像红玫瑰,很漂亮,是不是”
那个昏迷了多日的人正站在他身边,望着窗外微笑,脸颊消瘦得有些可怕,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却明亮生辉如璀璨钻石,他的笑容有些怪异,像是被这难得一见的美景所震撼,又像是陶醉于这种血腥宏大的场面。
他明明刚刚才醒来,明明身处伦敦塔的囚室内,却如同君主在傲慢地观赏着子民为他献上的歌舞剧。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理查不知为何有些许的战栗,他依靠着本能,凝视着对方的侧脸,喃喃回应“是的,这很美我的国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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