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绝对黑暗里, 细微的水声响了起来,这声音极小、极轻,像是有东西在粘稠的液体中搅动, 湿滑的肢体从琥珀色的金子里露出来,柔软粘腻的皮肤上流动着湿润的网,甜蜜的糖从乌黑的头发末梢一滴滴往下砸落,拉出纤长的丝线。
沙沙、沙沙、沙沙。
是绵密的雨声吗,还是细碎的沙砾在缓缓流动呢。
沙沙、沙沙、沙沙。
嘀嗒、嘀嗒、嘀嗒。
流沙一样荡开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凝聚回响,陷入了梦境的蜜屋依旧一片安详,吉次郎被无边的睡梦捕获了,他嗅闻到了他非常熟悉的属于蜜糖的气味,这是代表着财富、金钱的味道,每一滴蜜都是凝固的钱财,他躺在柔软的蜜糖香气里, 梦见了未来的生活。
花枝子嫁给了阵屋大人,成为了贵族的妻妾, 明太前途无量,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姓氏, 低贱的商人身份脱去了, 他也成为了一名贵族, 有着仆从环绕, 阿谀奉承的人围在他身边, 像是蜜蜂围着甜蜜的糖。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谄媚恭顺的笑脸,嘴角大大地弯起来, 两只眼睛变成了黑色的线条, 雪白的脸上似乎只剩下了这张能面似的呆板的笑脸。
而这张脸还在不断地扩大、靠近, 无数的笑脸贴了上来, 被围在中间的吉次郎不断地缩小,原本需要仰望他的笑脸们变成了俯视,数不清的脸紧紧凑在一起,好像失去了脖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转动着,吉次郎与他们越来越接近,在浓郁的蜜糖香气里,他看见了一张笑脸微微睁开了眼睛。
从那一道细微的黑色的缝隙里,他看见了那对眼珠子中的自己。
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穿着华服的自己,而是一只被困在网中央的肥胖的飞虫,密密麻麻的蜜蜂麻木地围着它,玻璃似的复眼里映出铺天盖地的黑黄蜂群。
它们在猎杀他。
从极致的恐惧中倏忽醒来的吉次郎长大了嘴,他下意识地想要深呼吸,涌入喉咙的却不是清凉带着潮意的冰冷空气,而是被蜜浸泡过的那种甜到腐烂的味道。
怎么回事是家里的蜜缸子打碎了吗
吉次郎努力运作起糟烂的大脑,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发现自己的手脚有些不太灵活,好像被重物压麻了一样,这种情况不少见,睡梦中人常常会摆出奇怪的姿势,抽筋了也是正常的。
吉次郎转动身体唯一能动的部件眼珠子,想要搞明白这股浓郁的蜜味是哪里来的,目之所及处只有黑沉沉的房间,拉门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外面没有月亮吗竟然一点亮光都没有了,不过房间里充满了奇怪的细细碎碎的光,非常小、非常的微弱,但是到处都是,像星星一样。
总之、总之,或许出声把花枝子叫起来会更好让那个丫头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有小偷进来偷蜜了
吉次郎这么想着,张开了嘴巴
一只属于女性的手缓慢地爬了上来,压在了他的嘴上。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吉次郎,他竟然根本没有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这只手是潮湿的、柔滑的,像是滑溜溜的蛇的肢体,带着粘稠的古怪的甜味,有熟悉的属于蜜的味道流进了吉次郎想要呼喊的嘴里,过于浓甜的蜜混合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堵住了他的喉咙,粘稠的液体一下子就糊住了他的声带。
“呜呜呜”
男人发了狂似的挣扎着,四肢滑稽地挥舞起来,咦,刚才好像是不能动的这样的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有时间再去细究,更加用力地挣动起来,这时,他忽然觉得喉咙里痒痒的。
好像有灰尘在浮动,还是什么小东西
窸窸窣窣的动静沿着喉咙口往下爬去了,爬进了胸腔、肺部,钻进了血肉,粘稠的蜜糖滑进了食管,所到之处都是痒痒的。
痒啊痒啊痒啊
这样的痒是难以忍受的,吉次郎感觉浑身都战栗起来,从骨髓到头皮,每一寸都不可忍受地痒了起来,乃至身体深处的内脏到表面的皮肉,耳道里有不知名的窸窸窣窣声在响,这个声音更让人痒了无数倍。
不管是什么东西,不要再响了好痒啊好痒啊
吉次郎瞪大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只柔软潮湿黏滑的手还牢牢地贴在他口鼻上,好像被粘在了一起、缝在了一起。
在窒息的绝望里,吉次郎死死瞪着眼睛,凶悍的骨血被激发了出来,他用一种连恶人都害怕的眼神盯着不知名的黑暗,在模糊的视线中,他好像看见了那些浮动的星星都摇晃了起来,像是水一样流下了漆黑的天幕。
流下来
吉次郎混沌地疑惑地想着,星星,怎么会流下来
哦他盯着那些向他靠近的星星,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那不是星星,而是虫子啊。
无数的、铺天盖地的虫子不知何时占据了整个房间,它们遮住了窗户和门,营造出了极致的黑暗,而现在它们又如同崩塌的流沙一样滑了下来,汇聚成河流向着中央的吉次郎移动过来,那些闪烁的星星,就是虫子大睁的复眼,玻璃晶体折射着细微的光线,像是数不清的星星在轻轻地闪烁。
沙沙、沙沙、沙沙。
虫子爬上了吉次郎的身体,虫子爬上了吉次郎的脖子,虫子爬上了吉次郎的脸。
小小的黑色溪流井然有序地从他脸上的孔洞里流进了他的身体,与体内的同伴们汇合了。
好痒、好痒、好痒。
吉次郎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睛。
我正在被虫子吃掉。
他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利破音的孩童叫声划破了町屋清晨的宁静,明太痴呆地站在拉门前,细小的黄色水流沿着裤管流下了地面,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屋内,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哗啦两声,花枝子和山原的房门先后打开,少女头发凌乱地冲出来,跑到弟弟身后一看,两眼一翻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山原紧随其后,看着房间榻榻米上那张布满了数不清孔洞的人皮,微微往后仰了一下。
屋内漂浮着淡淡的蜜糖香气,头颅尚且完整,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骼上,下面的血肉组织大概被清空了,黑洞洞的眼窝里什么也没有,露着两排牙齿的骷髅正朝向这边,皮上的嘴巴被大张的嘴扯出一个有些狰狞古怪的角度,嘴里也是巨大的黑洞洞,和眼睛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明太还在麻木地尖叫着,声音都已经哑了,山原低头看看他,抬手抓小鸡仔一样掐住了他的后脖颈,用力一捏,小孩儿呱唧一下就倒在了自己制造的腥臊水泊里,人事不省了。
町屋因为吉次郎的死再次掀起了波澜,这回就算是最麻木的人也感到了恐惧,延请阴阳师的计划再次被提了起来,而出面的人则是自告奋勇的花枝子。
“死去的毕竟是我和明太的父亲”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孩子眼圈红肿,面色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抓住凶手出一份力,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
她说着说着,眼里又流下了泪,锭前屋的婆婆用充满同情怜惜的眼神看着她,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习惯性地抿着“既然这样,那就交给花枝子了,听说京都里最优秀的阴阳师就是居住在土御门一条戾桥那边的安倍晴明,如果能请到他的话,一切就没有问题了吧。”
花枝子听了这话,表情有了短暂的凝固,属于山原的声音再次回响在她耳边,那是早上她醒来后山原对她说的话。
“要怎么才能嫁给大将军吗啊如果不是出身贵族的公主,恐怕连让名字被听闻的机会都没有吧,但是想要靠近大将军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首先你要做的就是结识能进入大内里的人物。”
花枝子和山原正面相对跪坐,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们似乎都对躺在一墙之隔的那具尸体无动于衷。
“能进入大内里的人”
花枝子本能地对这句话指代的人物产生了点畏惧。
山原发现了她的些许迟疑,呆板的脸上微微拧出了一个带有诱导意味的神情“你现在不就拥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吗”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飘向了墙壁,那对面就是吉次郎恐怖的尸首。
花枝子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山原想要的答案“阴阳师”
京都里最好的阴阳师都在大内里阴阳寮供职,他们是侍奉皇室必不可少的人,不仅有权出入宫禁,还有责任清理京都内所有怪异事件。
山原看着她“安倍晴明,京都最好的阴阳师,听说大将军对他也是仰慕非常。”
花枝子猛地攥紧了手“最好的阴阳师”
他们互相对视着,同样乌黑的瞳孔里透出意味不明的冷光,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这踌躇是为了什么,不过出乎山原的预料,花枝子竟然没有更多的犹豫,她像是简单就下了决心,深深地向山原俯身致谢“感谢山原君对我的照顾,您想获得什么回报呢”
山原望着她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轻声说“我的回报”
他漫不经心地随口道“等您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后,送我一些足够远行的钱财吧。”
比起这个,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花枝子身上,他都已经明确指出了安倍晴明是京都最好的阴阳师,一定能看出吉次郎死亡的真相,为什么花枝子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意思呢
土御门的安倍宅一年四季都中门大开,庭院荒芜,杂草丛生,树木肆意凌乱地生长着,比起家宅,这里更像是什么随意圈进来的野地,充满了野趣,窄窄一条小径,没有铺设什么石子,全然就跟野兽出没的兽道差不多。
正逢物忌在家休息的安倍晴明理了理狩衣衣摆,坐在廊下,一只菜粉蝶从矮矮的围墙上飞进来,绕着盘腿坐在这的男人飞了两圈。
安倍晴明一抖宽大的衣袖,伸出手,让那只蝴蝶停在手指上,看了它几秒,仿佛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笑起来“是这样吗”
男人轻轻一震手指,让蝴蝶展翅飞离,拿起身边的蝙蝠扇就走下了长廊,当他快走到门边时,正和一名陌生的少女迎面相对了。
来人面容平凡,神态中带有哀伤之意,最值得称道的是有着一头秀丽乌黑的浓密长发,简直和上等的绸缎相类似。
见到宅子里出来一个穿着狩衣气度不凡的男人,少女愣了一愣,半晌才嗫嚅着嘴唇问“请问这里是安倍大人的家宅吗”
安倍晴明嘴角露出了点笑容,温和地回答“鄙人正是安倍晴明。”
少女望着他,深吸一口气,柔顺和婉地俯下身体“我、我是花枝子,我的父亲被妖怪所害,请安倍大人救救我和我的弟弟”
“啊”安倍晴明听了花枝子的诉求,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疑惑音节,他狭长如狐的眼睛微微眯起,习惯性地用蝙蝠扇压住了仿佛带有胭脂红的嘴唇,“变成了人皮吗”
“真是少见的恶事啊我明白了,今晚我会自行前往,还请花枝子小姐做好准备。”绝世的大阴阳师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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