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纠结下三路的事情好像不太妥当, 但一个事实还是无法被忽略的,那就是佩特罗沙目前还处于没有裤腰带的境地中。
原本的小牛皮腰带被看守拿走了,替代用的麻绳烧掉了, 木屋里挖地三尺也没有合适的材料可以用来系裤子, 而伊万他完全是靠着自身惊人的腹围撑住裤子的。
定制的裤子本来也是挺合身的,但佩特罗沙现在瘦得可怕,只能靠髋骨勉强松松卡住裤子不掉下去,回来时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还要用手按着腰。
看起来有点凄惨又有点搞笑。
等他推门进来, 就看见爱德华恢复了盘腿坐在壁炉前的姿势, 面前是那一堆从伊万身上搜刮下来的东西,他正低头握着匕首撕扯伊万衣服上没有沾到血迹的布料, 割下来一条布条后扔给佩特罗沙,视线在他腰上转了一圈。
接过腰带的佩特罗沙眯着眼睛对他笑, 毫不介意地系上了腰带,抬手往壁炉里塞了两块木头。
放在一旁的木柴已经快没有了, 零零散散大概连一天都撑不过去,而外面还在刮着呼啸的风雪。
“等雪小一点我就走。”爱德华眉宇间多了点忧愁的神色。
佩特罗沙又坐回了床上, 将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毯子随意推到床下, 轻柔地拨着小提琴“再等一天吧, 明天雪大概就会停了。”
“你怎么知道”
“嗯这是我的一个小技巧, 用来辨认天气很管用。”佩特罗沙没有正面回答, 不管是谁打上这么多个回合的游戏, 也该记住每一天的天气变化了。
爱德华没有多问,像是默认了他的提议。
在第三天的黎明到来时, 爱德华是被缓慢下降的温度惊醒的, 醒来后他第一时间看向了壁炉, 里面的火焰微弱顽强地支棱着,佩特罗沙醒得比他早,正将剩下的木柴一股脑填进去。
说是剩下的所有,其实也只有四根木头了,壁炉缓缓地回温,佩特罗沙把屋子里用不到的杂物全都扔了进去,终于勉强让室温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你醒了要喝水吗”
落魄贵族忙里偷闲转过脸问爱德华“是温的。”
金发碧眼的少年有些困倦,支起一条腿垂着脑袋不说话,脸上都是没睡好的烦躁,过了好半天,才答非所问“有点冷。”
“是吗。”佩特罗沙看了看凌乱的壁炉,拿起放在身旁的加百列,像塞一根无足轻重的木柴一样,将它顺手抛了进去。
被上等松香精心养护了上百年的小提琴一被火焰环抱,琴身上的油脂就猛然带动卷起了一尺多高的火苗,佩特罗沙安静地看着加百列被火焰吞噬,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他只是找到了一件足够合适的助燃物。
“现在有好一点吗。”他拨动了一下壁炉,让空气和燃料充分接触,橘红的火焰照得他脸颊绯红,连过于凌厉的骨相都柔和了不少。
“唔”爱德华眼睁睁看着他烧了那件传世之作,有短暂的一瞬间失语。
等外面天光大亮,雪地里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天上的积云还是低沉沉地压在上空,但雪的确是停住了,卷动针叶林的狂风也暂时止歇,爱德华披上斗篷,系绸带的时候发现佩特罗沙也一副要离开的架势,动作顿了顿“你”
“埃迪要把我留在生命都没有的屋子里等死吗”佩特罗沙笑吟吟地先发制人。
“我”
“我决定跟着埃迪一起走,两个人结伴的话,总好过你一个人吧如果遇到了危险可以把我推到前面去哦。”佩特罗沙语调舒缓甚至有些轻快,话的内容却不大令人舒适。
然而爱德华听完后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是个好主意。
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地写了这样的话。
两人的结伴莫名其妙,看起来像是佩特罗沙硬赖上来的,但在他提出要往哪边走时,爱德华也会无声地默认,其实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想要在冬季的西伯利亚原野上找到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尤其是西伯利亚正处于风雪季,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不过佩特罗沙没有将这个双方都知晓的猜测说出口,爱德华也没有要放弃找人的意思尽管他找的并不怎么上心,不,不能说是不上心,只是囿于周围条件限制,显得有些漫无目的。
两人走走停停,在佩特罗沙的引导下,来到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和平的小镇。
他们一路上不是没遇到过聚居地,但是现在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动乱,大部分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乱的不行,什么起义军、革命军、城镇自卫军、乡村自卫队只要凑够十几个人起个听得过去的名号就是一支军队,规模小的村子就靠村里的青壮年这样护卫,规模大的村子就会有几方乱斗。
限于两人贵族的身份,他们不得不小心地避开很多村落,获得可用情报的速度也极为滞后,好在这次他们遇到了一个居民情绪不那么偏激的小镇。
“起义军的大本营。”佩特罗沙贴着爱德华的耳朵介绍。
不用他说,爱德华也能看出这个事实,城镇入口处立着简陋的木栅栏,用床单扎的旗帜上画着和从伊万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明上一样的图案。
比起伊万的业余,坐在木栅栏边的那几个男人显然更有组织一些,至少他们还拥有统一的制服。
“爱德华想要过上从前的日子吗”佩特罗沙突兀地询问,他们之前从没有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有关这场动乱的一切。
爱德华拢着双手,往掌心呵气,冻得苍白的脸看起来和佩特罗沙一样近乎透明,闻言搓了搓手,贴了下佩特罗沙没什么温度的脸颊“饿了还是冷”
在雪原上,走路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他们这些天全程的交流大概就围绕着“饿了”“吃什么”和“在哪里起个火堆”打转,而佩特罗沙这人有个怪毛病,在饿了或者冷得受不了的时候,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会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
这些话但凡被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听见,佩特罗沙都会被绑上火刑架烧死,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有这样近乎魔鬼的智慧,他天生就是个该用阴谋来搅弄风云的人,不过阴差阳错地被他的主给感召了。
虽然他理解的主和大众的主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不,或许是很不同
但是爱德华才不在意这个,佩特罗沙说什么他就听着,对方说的东西再恐怖他也无动于衷,顶多提醒对方节省点力气别一头栽到雪里去。
因此听见佩特罗沙突兀地开了这个头,他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又犯老毛病了。
“起义军的领袖是个虔诚的教徒。”佩特罗沙微微低下头,任由稍矮的爱德华摸他的脸和额头。
“城镇里的教堂和所有宗教建筑都保存得十分完整,还有近期修复过的痕迹。”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那双眼睛里的蓝十分醒目。
他说到这里爱德华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个不错的选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爱德华确信,没有一个教徒能摆脱这位野生神父的洗脑,如果不是他本质上是个唯物主义者,只怕也要被佩佳那张嘴给俘虏。
“我们需要足够的食物、衣服,还有能够帮助我们度过寒冬的房屋。”佩特罗沙轻声道。
恰好,眼前的起义军能够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不要白不要。
佩特罗沙孤身一人朝木栅栏走去,他很快引起了那些男人的注意,他们呼喝着围住佩特罗沙,少年举起手向他们展示了那张从伊万身上缴获的纸壳子,这群人没有将他捆绑起来,而是带着他往镇子里走去。
这大概就是现实版的引狼入室。
爱德华没有和他一起进去,佩特罗沙可以用身份证明蒙混过关,再加一个他就不行了,反正也没人能让这个斯拉夫毛子吃亏,他索性就裹着斗篷耐心地给自己的手指做活血保温的按摩。
等佩特罗沙再次出来时,之前那些警惕地押送他的人已经变成了低着头跟着他了,五大三粗的男人落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规规矩矩地像是小绵羊一样。
他身上多了一件羊羔皮的外套,不怎么合身,显然是起义军的战利品之一。
“亲爱的,他们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热汤和床铺,我们可以好好休息啦。”佩特罗沙笑眯眯地朝爱德华招手,习惯性地微微歪着脑袋,随着他温柔的话语出口,那些跟在他后面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深深将头压了下去。
爱德华瞥了这群人一眼,走到佩特罗沙身边,他是显而易见的贵族装扮,可是那些以捕捉贵族为本职的起义军却个个像是眼瞎了一样,对他视而不见。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看起来快吓死了。”爱德华轻声点评了一句。
佩特罗沙叹口气,双手合拢在胸前,语调舒缓“我向他们宣告了主仁爱世人的旨意,他们都是十分虔诚善良的信徒,受到了主的感召,决心从此与我一起宣扬主的福音。”
好一个睁眼说瞎话
如果手捧圣经能做到感化叛军,那莫斯科的贵族们大概能把圣经垒成一座城墙。
起义军的首领是个近两米高的壮实男人,有着蒲扇般粗粝的大手和雄壮的身体,一巴掌可以把两个佩特罗沙扇飞,但是这样一个熊似的男人在面对纤瘦羸弱的佩特罗沙时,却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腔子里,最好连带壮实的身体都缩小到看不见才好。
爱德华始终不知道佩特罗沙对他们说了什么,在这座小镇里,佩特罗沙快乐地捡起了神父的职责,天天待在教堂里带着镇民们祷告、“宣扬主的福音”,那些起义军按点换班来听布道,一个个规矩得像是小学生,坐在最后一排一声不吭。
而少年神父始终秉持着“主待世人一视同仁”的观念,教化着这群无辜的羔羊。
渐渐地,来听布道的人越来越多,整个镇子都知道了教堂里来了一位博学多识年少俊美的神父,他的话语如甘霖流入人们干涸的心窍,为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幸福。
爱德华也和佩特罗沙一起住在教堂里,对于这位和佩特罗沙神父共同出现的同伴,人们也十分尊敬,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不久之前他们还在捕捉逃亡的贵族,现在他们看着爱德华和佩特罗沙的眼神,如同看着代表主前来拯救他们的天使。
佩特罗沙不去搞邪教真的是屈才了。
爱德华不止一次这么想,因为个人魅力、权势、地位等使人追随信服,和因为宗教力量使人追随是不同的,历史上无数的案例告诉我们,所有团结在宗教旗帜下的群体都具有狂热无理智的特征,在这面旗帜下,他们会疯狂地为了心中的信仰做出别人难以想象的事。
佩特罗沙俨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主宰。
这是爱德华某天路过忏悔室时听见的,流着泪走出密闭黑暗的小房间的中年女人,虔诚地在外面深深跪拜,她知道佩特罗沙看不见她的动作,但她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让他看见,而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顺从和敬服。
她对佩特罗沙的称呼是“圣人冕下”冕下是对教皇的尊称,爱德华不认为佩特罗沙会暗示他们给自己一个这样的称呼,只能说是人们在自发地向这位救赎他们心灵的神父献上最高的敬意。
爱德华脊背上嗖地窜起了一股凉意。
这才几天,佩特罗沙就已经成了这座小镇的无冕之王。
爱德华目送这个穿着破旧麻布衣服的中年女人远去,她的面容因为被苦难的生活搓磨而显得疲惫苍老,坚实的身躯也略显佝偻,一双粗糙的手掌纹路里都是洗不干净的泥灰,但她脸上有着狂热明亮的色彩,这股精气神让她突兀地年轻了十岁。
“虔诚善良的信徒,”佩特罗沙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是主应当垂怜安抚的子民。”
爱德华回头,得到了全镇虔心供养的落魄贵族已经脱去了之前那种瘦的可怕的模样,骨骼凌厉的面颊被饱满的血肉撑开,斯拉夫人独有的深邃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俊美的轮廓一一显露出来,站在那里披着雪白神父衣饰的少年就像是从白雪深处走出来的精灵,金属灰的眼眸被微微合拢的睫毛掩盖了一半,彻底遮住了那点锋利异样的冷酷感。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神父了,主座下掌握着神罚和赏赐的大天使也不会比他更具有威严与慈爱。
一个披着圣人皮囊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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