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一行人从三月出发, 走到九月底才到达漠北,漠北本就冬长夏短,九月已经是初冬天气, 他们到达的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霜,衰折的黄草蔫嗒嗒地贴着地面,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着。
越往北走越是寒冷, 几名官差都套上了准备好的冬衣, 阿钩有样学样,也想方设法给自己和三郎君弄来了御寒的衣物,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狐裘紫貂的大氅, 不过是过路借居时向农人买来的破旧冬衣, 请擅织补的农妇密密添了针脚罢了。
依照律令,他们赶路的时间紧凑,根本找不到空闲请人做新衣,便是差役愿意宽容,也没有这样恰好的新棉新布容留给他们,于是阿钩只能抱着这件东拼西凑出来的冬衣洗了两次,生怕里头有虱子虫卵他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 自然知道这些翻来覆去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冬衣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谢三郎君当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越往北走, 他的神情九越严肃, 独自一人沉默思索的时间也越长,逐渐到了一天里和阿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地步,但却将大量时间花在与农人交谈上。
阿钩旁听过两次,与其说是“对话”, 更像是三郎君单方面的倾听。
农人睁着浑浊的眼睛, 一点一点回忆六年战役里发生的事情, 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将亲人零碎的骸骨从北蛮人遗留下的火堆里捡拾出来,埋在树下的;又是如何睁着眼睛看他们将邻家年幼的孩童拖拽出来,倒挂在木架上割喉放血,如同宰羊一样将之屠戮。
“北蛮管那些不到车轮高的小孩叫骨肉酥,因为他们只需要极少的柴火就能烤制得骨肉酥脆,他们不喜欢吃男人,烹制起来太过麻烦,不过他们会割掉胸腹处最柔软的肉带走,肉质老柴酸涩的老人则统统杀掉”
“有时候他们还会选择畜养人畜,一时掳获颇多又吃不净的时候,就选些孩童、女性随军带走,路上叫他们自己觅食养活自己,军粮不够了便拖来杀掉,正如畜养牛羊一般”
农人低沉沙哑的咳嗽声在破旧茅屋里吭吭回响,阿钩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他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在颤栗,这种极致的、超脱了想象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手里捏着草把子打草篮的老人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阿钩的畏惧,他依旧在平淡地讲着这些事情。
“第一回来的时候,他们只是要钱,搜刮尽了就走了,可以后头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北蛮的人马来个不停,家里头啥东西都没了,后来连棚顶子都教他们掀了,三妞也是这样从上头摔下来摔坏的。”
皮肤褶皱苍老的人从表情到眼神都无比麻木,他说着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语气却如同一潭死水,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悲惨故事,声音语调简直平淡得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不好的说书人,只能用故事里浓郁的血腥和饱和的泪水赚取听客的赏银,而这样惨烈哀恸的故事,也足以令每一个试图前来获得茶余饭后消遣的人心生戚戚掩面而走。
阿钩听了一半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悄然离开了这个角落,等他要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一回头,不知为何就怔了一下。
屋里只有一点柴堆燃烧发出的橘色火焰,被高温烫灼得发出通通红亮的木柴交错着,鬓发雪白凌乱的老人低着头颅,用十根布满疮口的手指编织草篮,眼帘麻木地垂落,视线像是投在篮子上,又像是投进了火里,死气沉沉地隐没在昏暗的屋子一角;他对面的年轻郎君同样垂眸端坐,穿着类似的粗布麻服,长发挽起,神情肃穆,手中竹片刀笔微垂,袖口破裂处有棉絮袒露,但这样的落魄并没有消减他身上过人的气度。
年轻与垂老,静默与麻木,温文秀雅与粗拙鄙陋。
火焰橘色的光为他们投下了过于醒目的明暗,坐在粗陋破屋里的谢三郎君竟然丝毫不显得格格不入,这让阿钩有种有种说不出的胆战心惊。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后悔。
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渗着血的枷锁,牵系着无数的冤魂,要把云顿之上的风流仙人拖拽下凡尘,滚在污泥里,去直面最为惨淡可怖的人世之恶。
而他而他当初下跪哀求的举动,就是在仙人身体上拴上锁链的第一步。
薄薄的竹片再次断裂时,他们到达了漠北边城定州,官差向定州分管流放刑犯的官吏报备之后,再向谢琢辞别,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小吏长得人高马大,自带一股军中行伍的气质,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粗糙,打量了谢琢几下,似乎对这样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好感,但也没多说什么,冷冷淡淡道“你来的巧,冬季要到了,垦荒备田的事都结束了,倒是修城墙的活儿还有一些,就跟着你的老前辈们去修城墙吧。”
阿钩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修城墙这可是一个要人命的苦差事几十上百斤的大石沙土都要人扛,稍有迟缓便会得来监工斥骂鞭打,三郎君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上了城墙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这位差爷”阿钩上前一步,那名小吏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拿眼一觑阿钩,眼神里有种恶狠狠的锐利,这种坦白的凶狠一下子把阿钩吓住了,后头的话都没来得及讲。
谢琢抬手将阿钩拨到身后,对那名小吏点点头“实不相瞒,我自幼读书,未曾做过卖力气的活,修城墙的活儿我怕是做不好,恐怕还会拖累他人进度,唯一的长处就是认点儿字,做些案头工作也还便宜,能否通融一下,替我安排点合宜的工作”
小吏闻言,嘴角扯了扯,大概也没少听见犯官们五花八门的求情话,对这样的说辞自带免疫力了,正要讽刺几句,谢琢不紧不慢继续道“漠北府衙人员一向吃紧,军营中能写会算的人更是数不出一两个,前几年战乱,流放到此地的人都已死得七七八八,去年和今年流放到漠北的人大半死在了路上,敢问一句京城今年送来的军粮军饷可核算分派完毕了”
这话一出,小吏脸上的嘲讽就变成了惊疑不定。
他不知道什么军粮军饷的事情,只觉得面前这人好像和其他请求去做轻省活儿的犯官都不太一样。
谢琢敢这么笃定地自请流放漠北,就是因为对这里有了大致的了解,不至于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他流放漠北可不是来干苦力修城墙的,遇赦不赦又怎么样呢
他迟早要回京城去的。
回到那个大夏的帝都,搅弄起裹挟天下的风云漩涡。
小吏不知怎么被说动了,将谢琢带到了一处工地,指指前方弓腰驼背带着镣铐的工人们“这些都是府衙抓到的囚犯,趁着地还没完全冻上,抓出来修整城墙的,一应杂事都缺人管理,你暂且就在这里跟着主簿做活吧。”
漠北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对于朝廷明文判下的刑罚都不怎么在意,更别说谢琢的处刑文书上只提了流放根本没写流放漠北要干啥了,就算明令要他去修城墙,府衙若是觉得他有别的用处,那变通一下也不是不行。
尤其是漠北原就文风衰弱,不似江南向学之风鼎盛,漠北因为邻近北蛮,时刻要防御外敌,能认得两个字的人在这里就是先生,会写字的更是了不得的才子,文人稀缺得不得了。
谢琢这番话实打实地敲中了小吏的心思。
其实把犯官提去干别的活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前提是
小吏转了转眼珠,将阿钩带到一旁“你家主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我听说,是诬告上官”
阿钩犹豫了一下“我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觉得郎君不会做这种事。”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和主簿说话的谢琢“郎君想整倒一个兵部尚书,哪里用得着以身犯险呢。”
小吏没有听明白这句话“好大的口气尚书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儿能和皇帝说话的”
阿钩一言难尽地看了小吏一眼“你知道郎君是什么人吗算了”
“郎君想给六年战役修史,但是朝中的大人们不愿意,弯弯绕绕了一阵子,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郎君就被判处流放漠北了。”
阿钩原先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一路走来,他隐约似乎知道了点什么,甚至有些怀疑被判处流放漠北这事,是不是郎君本来的打算
那些大人们不愿意他修史,他就自己看、自己走、自己写。
小吏听见这句话后眼神一变,神情诧异莫名“给六年战役修史”
停顿了一会儿,他点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了,让你家主子等着吧。”
他说完了转身就要走,走出两步忽然又扭过头“你家主子叫什么来着”
阿钩莫名地看看他,还是回答了“郎君谢氏行三,讳琢。”
小吏皱起眉头“这么长的名字”
阿钩可疑地顿了半晌,简洁道“姓谢名琢。”
小吏这回听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将“谢琢”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颠着步子慢慢走远了。
就算干的活轻松了些,谢琢得到的待遇也不会更好,他住在和其他犯人一样的破草屋里,主簿还特别照顾了这株会写字的苗苗一点,动用特权让他和阿钩单独住,屋顶的破草席也只破了边角,勉强能遮风,其余的功能就大可不必妄想更多了。
谢琢正趁着天边霞光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点时间奋笔疾书,将路上听到的事情一一罗列记录下来,屋内没有桌椅,只有一张用稻草堆起来的床,他就这样坐在床边,弯着腰将竹片垫在膝头,就着昏黄微弱的光线刻字。
一个人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有惊动屋里的人,默不作声地后退离去。
转天,谢琢就得到了来自定州军主簿的调令,要他去定州军军需官麾下做书记官,帮忙整理各种军需物资。
这活儿听起来麻烦琐碎,但对于谢琢这样过目不忘的人来说再容易不过,上头的主簿也没有苛责人的意思,安排的事务都寻常简单,他于是就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
再加上军需整理需要大量纸笔,那些多余无用的纸头竹片可任他们拿取,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不出半个月,定州军上下都知道了一件趣闻军需营来了个怪人,喜欢扯着老兵聊天。
他不和年轻新兵聊天,只找那些在军队里待了好些年的老兵油子,一聊就是大半天,聊的什么没人知道,那些老兵油子平常笑嘻嘻的嘴上不把门,唯独问到这件事时会变了脸色,骨子里透出点凶悍的人气来。
“谢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老兵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而后对帐中的谈话守口如瓶。
这才多久竟然有人得到了这群兵油子的尊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越来越多的人对军需营的那个怪人感到好奇了,但对方基本不走出帐篷,像是一尊石像长在了里头一样,定州军上下竟然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样子
渐渐就有人拿他开起了下流玩笑,军营里的兵,嘴上都不留口德,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是谁都没想到,最先急起来的竟然是那些和怪人聊过天的老兵们。
他们成群结队,逮着说坏话的人就是一顿狠揍,揍到对方抱头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为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讲坏话的人是没了,众人对那个从头到尾不露脸的怪人的好奇却是压也压不下去。
这难道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不成怎么就聊聊天,就把人的魂儿都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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