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二)

小说:人间降维 作者:大叶子酒
    丹青令掌史书记撰, 评说帝王功过、人世百代兴衰,是个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但又意义非凡的存在,确切地说, 丹青令管的是死后的功过分说, 活人的事情其实与他们并不相干,因此无论什么朝政大事,都轮不上丹青令参与发言。

    这样看起来, 丹青令也就是个听上去清贵实则无权无势的官职罢了。

    不过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看轻丹青台上那群硬骨头史官,尤其是老了之后格外好面子且心思敏感多疑的皇帝。

    皇帝这几年明里暗里向丹青台索要了好几次起居注, 想看看史书上是怎么写自己的,不过先代有规,皇帝不得翻阅自己的起居注, 他能看到的东西也不过是史官修修改改后拿出来的删减版,这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

    看完了删减版后的皇帝更加不满足了, 他渴望知道那些不能被自己看见的东西里到底有什么, 后世人会如何评说自己。

    一生浸淫在权力和富贵中, 尽天下人之力供养,少时是悠闲富贵闲王, 长大后家国倾覆的危机也没有压在他肩膀上, 等四海即将平定,帝王连同储君都先后崩逝,多少人拼死拼活去抢的皇位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到了他怀里, 可以说皇帝这一生都顺遂无比,令人连嫉妒之情都无法升起。

    这样极度顺遂环境下长大的皇帝, 就像是一个永远停留在孩童时期的不健全人, 无论外貌如何苍老, 他都称不上是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

    如同希望得到所有人喜欢的小孩一样, 他在得到无上的权力和财富后,也想得到所有人的尊敬爱戴。

    丹青台却拒绝了他的要求。

    清正中立就是史官立身的根本,他们遵守皇帝的命令对六年战役只字不提已经是底线,再要他们交出起居注任皇帝删改,那不如让他们集体吊死在丹青台上。

    皇帝在连续三个丹青令撞柱明志后终于不情不愿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丹青台也因此成了他最看不惯的地方,之后朝堂上甚至故意撤掉了属于丹青令的位置,接替谢琢的那名丹青令出身微末不敢直言抗议,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队列末尾,一站就是几个月。

    不过尽管丹青令看上去没什么切实作用,却有个连皇帝都无法干涉的权力刊行正史。

    六年战役的史书被无数只手掩埋封存,却捂不住一个铁了心要将真相刊行天下的丹青令。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压在谢琢身上,着一袭粗陋素淡青衣俯身下跪的男人双手压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束缚住的双眼“望”向前方的虚空那是皇帝御座的方向,他们都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皇帝却莫名地脊背上窜起了层层冷汗。

    他双手死死压在龙椅雕金的扶手上,压住一阵阵的眩晕“你刊行了什么”

    在这句反问中,他仿佛才明白了谢琢的意思,上身前倾,是一个下意识要站起来的动作。

    “大侍去拿、拿来朕要看”他哆嗦着手指谢琢面前那卷厚实的纸张,声音压在喉咙里,如同野兽学习人类不得法时发出的怪异啸叫。

    大侍疾趋下台阶,走到谢琢身旁,弯腰捧起那卷纸卷,没敢犹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到了皇帝身旁。

    皇帝伸手就要去抓它,但在触碰到纸张的前一秒又畏葸地收回了手,用一种看洪水猛兽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它。

    这卷纸一望即知是劣质得不行的草纸,纸张纹路粗糙,甚至还留有未择选干净的碎草茎,墨也不是什么好墨,不说宫中世家用的那些细腻香墨,便是寻常墨块也比不上,皇帝离得远远的已经闻到了上面冲鼻的墨臭味,色泽晕染不一的泛黄纸张上,劣质的墨就着劣质的纸,晕染开带毛边的字迹,像是滴落在纸上的一团团血。

    就是这么些加起来不到两钱的破玩意,上面却记载了皇帝最恐惧的东西。

    “念、念”皇帝没有勇气亲手打开去看,但在大侍哗哗翻开雪一样的纸页去看时,皇帝又劈手夺过了这卷东西,力道之大、动作之粗暴,直接撕坏了最外层那几张纸卷。

    他将衰老的眼皮撑开,一目十行地扫视清瘦锐利的字迹,下面的朝臣们也顾不得许多,开始打量皇帝的脸色,试图从中琢磨出一点风向来。

    片刻之后,皇帝的面皮抽动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阴沉沉地压下去,眼尾耷拉的眼皮松垮垮地压在眼皮上,方才外露的情绪被他统统收回了眼底,好像他始终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这样的表现并没有令人放松,反而愈发增长了众人的担忧。

    暴风雨前的宁静,莫过于此。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中,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将手里厚厚的一沓纸张掷在地上,随意地抬起靴子在上面碾了碾,粗劣的纸张被碾裂,有薄薄的纸片如零落雪花从高高御阶上飞下,洒在光洁地面上,落在神色各异的人眼底。

    什么都看不见的谢琢微微仰起脸,他看不见,但是能听到那种纸张碎裂的窸窣微响,很容易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男人沉默地“望”着御阶的方向,神情平常,平静地接受了这场无声的羞辱。

    “谢卿心怀天下,实是我大夏之福。”

    皇帝脚下踩着谢琢的心血,漫不经心地说着褒奖的话,王瑗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谢首辅依旧半合着眼睛,视线的落点处恰巧是一片碎裂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晕染脏污,字迹却依旧明锐清晰。

    “然而苍天不佑,谢卿如今目盲不能视,修史撰书是国本,贸然托付谢卿多有不妥,看在谢卿千里辗转回京揭发赵无缺的份儿上,便安居谢家吧,没有大事,就不要出门了。”

    他转过脸,看向谢首辅“卿相也要好好教教自家子侄,谢卿目不能视,如同髫龀幼儿,不识文字,就从蒙学幼经教起吧。”

    皇帝脸上面具般死板僵硬的假笑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一个口子,显出底下恶毒的洋洋得意。

    谢琢的丹青令之职是他刚才亲口御封的,君无戏言,不能再开口撤换,那就从根本上消除谢琢作为丹青令的权威性一个皇帝认定了不学无术的瞎子,连字都认不得,他刊行的史书怎么能算是正史不过是胡乱臆想的传奇故事罢了。

    就算为此要担负上一点任人不明的名声,相较于将昔日名满京华的世家郎君谢琢踩在脚下肆意的滋味,皇帝觉得这点缺憾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谢首辅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他身后修身养性多年的谢家子弟勃然色变。

    这何止是对谢琢一人的侮辱这明明是对谢家、乃至对所有门阀世家的侮辱

    “陛下圣明”

    在他们试图辩驳点什么的时候,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语。

    出声的人官职各异,文武皆有,有世家子,亦有寒门子。

    这些往日里因为派系、门阀之见斗得你死我活的群体,前所未有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去反对谢琢以及他的史书,为此,他们愿意做个瞎子聋子,把人人都知道的惊才绝艳者看成目不识丁的粗鄙之人。

    在浪潮般的声音中,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突兀响起“恳请陛下三思。”

    “谢饮玉三岁开蒙,少有神童之名,未及弱冠遍识诸子百家学说,通晓古今,兼达数理,纵然目不能视,亦有冠绝当下之高才,使其重返蒙学,是辱没栋梁、名士之举,将令天下有才之士背向。”

    王瑗之单手压在桌面上,一字一句不加思索,字字铿锵有力。

    皇帝的表情再度变得阴晴不定,眼中多了点狐疑。

    他记得王瑗之和谢琢可是有旧怨的,怎么

    见王瑗之出言维护,立即有人反驳“陛下金口玉言,怎能出尔反尔”

    “宋卿言之有理,”皇帝接话,“若谢琢不领朕爱护之情,执意违逆,那就仿效伍梁,问问上苍是否愿意来主持公道吧。”

    王瑗之的表情凝固了。

    伍梁问天,这是记载在大礼上的一则典故,忠臣伍梁蒙受冤屈,被奸佞陷害至死,死后的伍梁魂归九天,以一腔悲怨质问天神,天神感动,下雷霆劈碎束缚伍梁尸身的铁栅,使伍梁还魂,以证明伍梁乃无罪忠臣。

    效仿伍梁问天的前提,就是要人先去死一死。

    这等悖逆常理的事情显而易见就是不怀好意的刁难,一个两难的选择题放在了谢琢面前,要么承认自己才不配位,余生禁足谢府,躺在赵无缺的尸骨上过富贵闲散生活,要么就死在这里,把皇帝的话彻彻底底地推翻。

    对谢琢而言,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

    他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谢陛下恩典,伍梁不世之忠臣,臣不敢厚颜效法,但请一死,以明臣志,以报君恩。”

    皇帝好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睁着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盯了谢琢许久,终于扯开一个愤怒至极的难看笑容“好好好,朕准了来人将谢琢拖下去,杖毙”

    王瑗之脸色陡变,顾不得许多,迅疾出列“丹青令检举定州军谋逆一事,有功于社稷,且谢饮玉才名远播,是士人表率”

    王瑗之字字句句皆在情理之中,皇帝满腔的怒火被慢慢抚平,他毕竟不是傻子,贸然杀掉谢琢的确不是聪明之举,尤其是

    他的视线瞥向一旁,谢首辅坐在那里,仿佛对此无动于衷,但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谁都能看出皇帝的心思已经发生了变化,或许谢琢还是会死,但至少不是今天。

    许多想煽风点火的人遗憾地按下了要说的话,再鼓动下去,只怕皇帝的怒火就要冲着他们来了。

    他们不说,有个人却要说。

    “丹青令的确身负大才,赵无缺那等人,手下将士千万,斥候无数,丹青令都能在他手下轻易逃脱,实非常人所能为之,可见谢郎君机智敏锐,有凡人不能有之大智慧,实是定国之大才。”

    这声音出现的一瞬间,王瑗之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如同刮骨钢刀,甩向某个角落,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他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桓真知怎么会是他

    他语气里都是真挚的劝诫,但分明是在暗示皇帝谢琢逃离定州一事有猫腻,寻常人只消一联想,就会不由自主地得出谢琢与赵无缺勾结的结论,其心思之阴毒,分明是要立即置谢琢于死地

    可为什么是桓真知这几年来他处处帮扶寻找谢琢,对此事异常上心

    王瑗之心一沉。

    他对饮玉有杀意,所以这才是饮玉一直藏匿自身的原因之一

    他来不及去思索更多,也来不及去挖掘因果,这简单的一句话彻底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

    谋反,只要是与这件事疑似沾边的事情,就不容放过。

    “将谢琢,杖毙。”

    不需要查证,只是一个怀疑的引子,就足够他做出这个决定。

    殿中卫率轰然应诺,持戟上前欲将谢琢拖下,被制住的人动了动头,并没有反抗,只是朝着那个说话人的方向定定“看”了一眼,而后平和地垂首,发丝摇动间,轻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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