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和贺一鸣的问答对峙, 堪称精彩。
前者始终不急不躁,明明手握那么多信息线索,却并不一起放出来, 一点点进行, 引导别人说更多, 后者张牙舞爪,大放厥词, 嚣张的不行, 什么东西都能让他说出花来, 就算他是真正的凶手, 北镇抚司也拿他没办法。
一个很想知道关键点,避重就轻, 徐徐图之,一个知道对方很想知道关键点, 就是不给,撒泼耍赖的法子都弄出来了, 做个滚刀肉也在所不惜, 当真是风度全无。
当大家以为这场问案陷入僵局,不大能成功的时候, 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收网, 好像是听够了,在对方编的还算圆的话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漏洞和破绽, 直接把锦衣卫的证据拿出来,让对方哑口无言。
你要证据,别人给了, 你要动机, 别人也给了, 虽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却也是断人财路,危及性命,你还敢说你无辜可怜,没有任何动机么
贺一鸣不敢,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一片空白,连方向都找不到。路都堵死了,让他从哪儿编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动手”
叶白汀话音停了下,看见贺一鸣的眼神有些怜悯“你们这个组织,人手不够吧”
贺一鸣一僵。
叶白汀“玩这么些花活,说的这么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是一堆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光你敢这般说话,是不是笃定,这么短时间,锦衣卫不可能查出太多东西毕竟你们暗地里搭建架构用了那么久,偷偷发展用了那么久,连你这个人才,都不是第一批地基,而是后来被吸纳的,你们觉得做大事就是要稳,就是要机密,慢一点没关系,人手不够也可以慢慢解决,根本想不到,一支真正队伍应该有的效率。”
贺一鸣瞪红了眼,神情愤愤“你知道什么你锦衣卫凭什么这么”
叶白汀笑了“当然是凭我们,人多势众”
这波炫耀太简单粗暴,真不是谦逊优雅人会选择的说话方式,但是爽啊就是比你们人多,就是比你们厉害,光是人数优势也能碾压你们怎样,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不服气那没办法,谁叫你们是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光,又干不出什么正经事呢
申姜并脚站正,挺起了胸膛,没错,我们锦衣卫就是嚣张了,就是干活勤快,把你逮住了,怎样你要是敢再逼逼,还能给你上大刑伺候信不信鞭子,板子,刀子,我们可以轮着来,大家还都能休息,一点都不累,你说气不气人
堂上众人感觉这气氛稍稍有些过了,太嚣张了遭人恨啊,锦衣卫在外头什么名声,你们心里没点数么
有人就悄悄看了仇疑青一眼,想要提醒指挥使 是不是得管管这位,别太飘了
哪知指挥使竟然笑了虽然幅度很小,神情看起来和没笑也没什么区别,但唇角明显是上扬的,合着您还挺满意现在效果是么您还想鼓励他继续是么
仇疑青还真不介意别人怎么想,他的锦衣卫,工作态度,工作效率都没问题,任务完成的这么棒,还不能有点小骄傲,说话爽快点了
他私底下其实话不多,不是个爱炫耀的性子,可他很愿意给属下机会,让他们多展示自己,有更多的发展空间,更喜欢看小仵作验尸问供的样子。
验尸时叶白汀专心致志,不怎么说话,安静姝美,让人想一看再看,问供时那些小心机小手断用的淋漓尽致,眼波流转,灵气十足,像个小狐狸
他喜欢小仵作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的样子。
今后也会一如既往,守护这样的天空,这样闪闪发光的人。
叶白汀点出对方人少这个要点,气的贺一鸣跳脚,就知道自己对了,往前一步,气势更足“人少事多,必然麻烦不断,你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还得解决的漂亮,因为这是你们的功劳,日后的晋升奔头你们背后的主子,是不是就用这种话术给你们洗的脑说现在给不了你们更多,但日后大业初成,积累了这么多功劳的你们,便能封侯拜相说什么都自己解决了,才叫本事,什么都让上头想办法,要你有什么用你们要懂得自己找机会,自己创业绩,什么事都能办,什么麻烦都能处理,才是主子最想用的人才,别人跟你比都大概十万八千里,主子离了你不行,你的存在不就独一无二了”
贺一鸣怔住,有点反应不过来,连这叶白汀都知道
叶白汀叹了口气“可惜,这个人给了你们最大的自由,也给了你们最重的枷锁,一旦认可他的话,从内心接受他的话,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经他推波助澜,就变成了默许,变成了什么都可以。你们的心魔被催化,道德感被削减,一旦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就牢牢绑在了他的船上,永远都下不去,永远都离不开。”
“起初你们处理的麻烦,可能是人情世故,可能是矛盾解决,但后来明显不够了,你们得取人性命。”
“杀人这种事并不简单,痕迹太明显,官府会查;派专门的杀手,痕迹只会更重,别人学的就是杀人,尸体必有表现。杀手身份难追,但死者一个一个,身份都敏感,联系起来,你们制造的科考舞弊同样会暴露,那怎么办呢没有什么更高效,且一定不会被追责,被注意的法子”
“意外身亡四个字,再合适不过。”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你贪心,想要更多的功劳,被重视,所以你选择自己下手。你揣摩别人内心,构建所有计划,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别的东西,你主子都可以辅助你,比如查找各种消息,比如帮你确定人物时间行为,比如绑架别人”
“郁闻章只是不想跟你同流合污,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算他真的做了,去到处说了,可能别人都不会信,你却不容他这个隐患继续活着,你要杀了他。”
贺一鸣咬牙“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那日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根本没去过他读书的房间”
“北镇抚司有规矩,案未结前,必须对查到的信息保密,”叶白汀看着他,“你说你没去过现场房间,为什么连那本策论被扣翻在柜子上你都知道我可说过这话还是指挥使说过亦或是申百户透露”
堂上一静,好像的确没有任何人说过
申姜嗤了一声“当我们北镇抚司什么地方,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贺一鸣,你不用撒谎,谁跟你说的,你尽可指出来,老子现在就把人叫过来,同你当堂对质”
贺一鸣嘴里发干,眼珠微颤,没有都没有,是他失误了
叶白汀又道“黄康之死,我方才只是提及箱子,没说它用来做什么的,怎么用的,你倒不藏私,自己倒了个干净,连杀人过程利用了箱子都知道,你怎么干脆说透了,你在楼顶地面洒了水,用了冰呢把箱子冻死在墙栏,黄康便是脚滑摔死,也带不下这箱子分毫,是不是你只消把箱子取下来,放回之前那个所谓的空包厢,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情办完,还无人提防你,是也不是”
贺一鸣这回真的是吓着了,汗都下来了“你们”
竟然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叶白汀目光逼视“章佑出事,我们问你话,只提及含蕊这个人的存在,并未提及绑架威胁之事,你为什么连这些细节都知道除非你就是安排做这件事的人。”
“锦衣卫日以继夜,奔波查案,一条条理出线索方向,指挥使问你话时,确有些猜测,但并没有确凿证据,你也不必阴谋论,我们没有想过钓你上钩,套你的话,只是有些关键性的证据,直到昨天晚上才拿到,今日才能这般信心十足的锁定你,时至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申姜看着贺一鸣被少爷问的眼皮乱颤,又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对啊,刚刚不是狂着呢么,什么行吧得是我干的你们觉得必须是我干的,说的一套一套的,你再解释解释,让我们听听啊”
贺一鸣唇色苍白,掌心濡湿,被指甲掐出的血腥味隐隐散开,他很紧张,但诡辩如他,现在也的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选哪一条路编瞎话,对方都能堵回来
“可这一切,都只是贺一鸣的事么”
叶白汀打服了贺一鸣,矛头开始转向它处“章佑一个白身,未过科举,官场无名,为何能在贺一鸣官署公文里夹纸条只有官方能接触的渠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房间中有人头皮发麻。
叶白汀已转向了他“耿大人,是你吧”
耿元忠眯了眼。
“章佑,是你亲自推过去,给贺一鸣的,对么毕竟是自己亲戚,自己下手多残忍”叶白汀看着他的眼睛,神情端肃,“贺一鸣知道含蕊一事,是他自己暗里查的,还是你推波助澜,让人透给他的”
耿元忠“本官为何”
“当然是为了解决麻烦,”叶白汀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截了他的话,“章佑自知本事不够,大考想过,唯一的方法就是走歪路,你是本次恩科主考官,他想作弊,第一个找的人一定是你,但你没有答应他,因为你的组织有规矩,他也并不合适,可章佑言语偏激,会找上你的门,当然不是因为你铁面无私,他知道一点你做过的事,你的小秘密你觉得这是隐患。”
“一个侄子的性命,舍了也就舍了,哪如你自己的荣华富贵重要可你不能自己动手,亲戚这层关系太敏感,你担心被人找茬,所以你把人推给了贺一鸣,是也不是”
贺一鸣突然对上了耿元忠的眼睛,耿元忠也没有闪躲,电光火石间,二人好像快速交流了什么,墨沉眸底深处,都是别人不懂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如今递至我北镇抚司案前的,只有郁闻章,黄康,章佑,这三桩命案,然事涉舞弊集团操作,利益纷争,牵扯者众,肯定不只这三个不听话,不配合的,作为主要操纵者,耿元忠和贺一鸣的收拾的必也不会只这三个人,只是今次案件特殊,这三人死于同一人之手,其他的呢,是谁办的”
叶白汀视线缓缓滑过厅堂,最后落在耿元忠身上“组织存在已久,贺一鸣却很年轻,应该是近几年才被吸纳的新人,其他事,其他人耿大人,是你办的吧”
“指挥使英明神武,带队查案身先士卒,从不落下任何证据,今在北镇抚司大堂,天地共鉴,你若悔改,真心交代,一切还来得及。”
叶白汀话落,耿元忠还没什么反应,堂下胡安居先白了脸。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之前,案子一开审,锦衣卫为什么先挑他问问题,那是提点,是规劝,是告诉他好好看清楚,怎么选择
你干过什么事,锦衣卫都查到了,你可以选择不说,戴上镣铐押入牢房,也可以选择做证人,揭发黑暗,也掀开始终压在心底的那座大山,让眼前得以光明,耳根得以清静,你要怎么选
高峻也明白了,锦衣卫在提点规劝,也在警示他
这个组织的真面目,你真的看清楚了么你真的决定要为这群阴沟的耗子为伍,奉献所有么不怕来日被推成替罪羊你的努力,你的上司真正看到眼里了,还是单纯觉得你好用而已
就没有其它更安稳,更可靠的仕途晋升法则了么一定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么
二人心思急转,或许是吓着了,或许还没想明白,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叶白汀直接给重击“胡安居,你才学不丰,心却很正,一直避免和外界来往,有升迁机会也躲开了,为什么因为升迁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个组织会由此招揽你,对不对”
“高峻,你之所以跟在耿元忠身边,处处体贴,忠心不二,是因为你笃定,他一定会帮你升迁,因为你知道他背后组织的存在,你甚至知道,你这位上峰杀过人,但你不但没有举报,一直在包庇他,就算看着这点,他也不会抛却你,对么”
贺一鸣感觉不能再让叶白汀说下去,突然走出来,哈哈大笑“叶白汀我知道你厉害,从小就是,编瞎话脸不红,最会哄人,可编故事编到这份上,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捕风捉影的事,你钓着别人给你答案,怎么那么不要脸”
“并不是捕风捉影我,我知道的我有证据”
厅堂角落,一直安静到现在,气质始终有点畏缩,有点怂的人,终于说话了,是于联海。
似是被场上气氛震撼到,他起初声音还有些小,到后面咬字越来越清楚,声音越来越大“我有很多证据”
他还当场扯下衣襟,把衣服脱了下来。
“等”
申姜刚想强调堂上规矩,指挥使没上刑说打板子,不能随便脱衣服,可根本来不及,于联海速度非常快,已经把里边的夹衣扒下来脱了。
人也不是不懂规矩,要脱衣服干什么坏事,夹衣扒下来就没再继续了,送到牙前一咬,撕拉一声,衣角边线开裂,他再用力一撕,露出了里面满满的纸页
一叠一叠,包裹着油纸,压的非常厚实,随着外力扯动散开,落在地上,上面记录的东西,触目惊心。
众人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于联海之所以看起来身体姿态不怎么好看,那么怂,那么畏缩,有一大半原因在这个夹衣,纸页并不很重,但数量多了,会撑的整个人显的很臃肿,他又担心别人碰到露馅,甚少和人近距离接触,可不就给人观感不佳了
脱去这件夹衣后,他谈不上清秀俊雅,至少清瘦体态看起来很明显了,能站得直,脊背挺拔,整个人看起来舒展了很多。
“科举存在舞弊,追溯可达十年有余,透过题的人,买过答案的人,大考现场替人做题的人,发现事有风险,被灭口的人这里皆是证据”
于联海声音微颤“这是从去年到现在,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账册锦衣卫找到的账册,我也偷偷拿到了两本,就在这里,其它更多的,怕耿元忠提防,我没敢拿,但我知道那些名册在哪里,耿元忠官署书房靠西墙的书架,那里做了暗阁密室,锦衣卫可着人去找,现在一定还在”
都不用指挥使亲下命令,申姜听完,立刻到外面吩咐了一声,锦衣卫应声而动。
贺一鸣看着地上多出来的这一堆东西,头皮发麻“你不是一直都”
“一直都很怂,是么”于联海第一次,不闪不避,直直对着上官的眼睛,“贺大人每回看人都很准,这次其实也没看错,我的确很怂,胆子很小,哪怕前方并不怎么光明,我也想活着,我的命对别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对我来说却很珍贵,我不想背负别人的事,也没什么义气,只想独善其身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大部分普通人都是这样,自己屋前雪都扫不过来,怎么管别人的瓦上霜”
“可每每夜深人静,总是意难平。”
“我没什么本事,才学不佳,没家世没背景,很多时候被欺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太多平凡又冷漠的瞬间,让我认命,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庶民可郁闻章不一样,他有才华,足以媲美,或超越你们这些贵人的才华;他有勇气,打破阶层,不为权贵折腰的傲骨;他有坚持,该做的事绝对不去做,诸如科举舞弊,哪怕被人针对整治,他也从不害怕,纵死不惜”
于联海掀袍跪下,冲仇疑青和叶白汀叩头,指尖发白,声音微抖“对不起,此前一直没敢相信锦衣卫,不敢合盘托出,是我懦弱,是我胆小,是我见惯了人世凉薄,不敢再轻易信人,可我也没办法,我总得先活下去”
“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的机会不多,生于微末,长于乡野,一家人勒紧裤腰带,送我们读书,科举二字,几乎是这辈子唯一的指望,郁兄才学是厉害,可那是他十数年苦读换来的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萤窗雪案,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戏折子里的唱词,可却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他十数年的追求,豁出一切的努力,怎么可以被这么侮辱,他的人生,怎么可以被偷走,科举取仕,本该是他的荣光,是他一身骨血换来的回报”
“他敢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用一身骨气,博这天地间少的可怜的一点清气,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点心火,世间路千万条,唯这条,绝不可以被玷污,也不应该被玷污”
“于联海在此,为我自己,也替死去的挚友郁闻章,感谢指挥使和叶少爷”
他额头贴着地面,皮肤是冰凉的,心却是火热的“谢谢你们让我们看到了这点光亮,我们要的不多,只想要一份公允的机会,只要让我们看到一点点光,一点点希望,我们就敢义无反顾,勇敢的往前走此前两位的包容与鼓励,我看到了,明白了,今日在此,亦敢说这句话了。”
“我于联海,实名举报耿元忠贺一鸣操纵科考舞弊,谋取钱财,害人性命 我也不怕了,便是日后被人报复,身首异处,血溅荒野,我的骨头也不会软,便是被拎到御前,滚三次板钉,我亦欢欣前往胆敢践踏这条路的人,都该要付出代价”
有春风掠过窗外,和灿烂阳光打闹着溜进来,翻起了地面纸张。
一页一页,有遇害者的名字,日期,一页一页,有获利者的官位品阶,大宗银钱去往。
一面是冤,一面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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