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书院。
大樟树下,早早就坐满了学生。
想去打工的两个秀才,也准备听完了辩论会再走。
多稀奇啊,多热闹啊,一辈子都难遇上。
秀才、童生和学童,大都抱着看戏的心态。老师们则自恃身份,不愿跟一个童生辩论,输了肯定颜面扫地,赢了也没啥好处可拿。
只有少数假道学,此刻跃跃欲试,想给赵瀚一个深刻教训。
“前辈请。”
“朋友先请。”
庞春来与郑仲夔并肩而来,这两人一见如故,三天时间就交情颇深。
余姚秀才朱之瑜,也没有跟着蔡懋德,独自一人挎剑到场,坐在大樟树下悠闲看书等待。
“嚯,来了个服妖”
“简直有辱斯文”
“那不是畅怀兄吗几年不见,竟变得喜穿异装”
“”
辩会现场突然沸腾,却是费如饴闪亮登场,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成为整个书院最靓的崽。
服妖
从汉代到清朝,每当礼乐崩坏,必有服妖现世。
如今,许多大臣也是服妖,而且还拿节俭当借口。他们的朝服腰带,按制必须用皮革,却换成笋壳材质,就为了图个轻便腰带是松垮的,没有束缚功能,外面裹着青绫,不怕笋壳被崩断。
面对师生的指点议论,费如饴不以为耻,反而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人欣赏自己的风姿美仪。
这是来自苏州的时尚,一群乡巴佬懂得什么
走到赵瀚面前,费如饴微笑道“子曰,你可准备好了”
赵瀚顿时菊花一紧,退后抱拳“多谢畅怀兄关心,小弟尽力而已。”
看到赵瀚的下意识反应,费如饴感到很忧伤,如此翩翩美少年,怎就抗拒自己呢
他又往赵瀚的身边扫去,费如鹤太过健壮,费元鉴长相平平咦,费如饴突然死盯着费纯,这个小厮也长得不赖嘛。
费纯被看得头皮发麻,横步移到费如鹤身后。
就在此时,费元禄、蔡懋德联袂而出。
大樟树下有几把椅子,费元禄微笑道“督学请上座。”
“如此,却之不恭。”蔡懋德坐在最中间一把。
费元禄朗声说道“书院有一狂生费瀚,撰文鼓吹邪论,已激起师生义愤。国朝优待士子,不以言获罪,书院亦然也。今日举行辩会,书院师生可轮番质询,务必要纠正此童生之偏颇江西督学蔡公,屈尊纡贵,驾临含珠书院,此为全院师生之幸事。便请蔡公,担任今日辩会的总裁。”
蔡懋德缓缓起身,朝四下作揖“诸君,幸会四百余年前,朱子与二陆辩于鹅湖,此谓鹅湖之辩也。今日效仿先贤,可称含珠之辩。君子和而不同,不论谁胜谁负,都莫要伤了和气。胜者,当戒骄戒操,恪守本心,探求天理败者,亦不可沮丧气馁,更应勇猛精进学问。”
鹅湖之辩,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深远的意义,其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民国。
当时,朱熹的理学,对阵陆九渊、陆九龄的心学。
朱熹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多与人交流,如此才能总结经验,通过格物致知来领悟天理。
二陆主张先立志,体认本心,心就是理。遵从志向和本心,不被外物所干扰,再去观察世界、改造世界。
没有谁对谁错,若让普通人实践起来,理学容易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心学容易脱离现实、狂妄极端。
“费瀚是谁”蔡懋德突然问。
赵瀚走到辩场中央,拱手作揖“晚生拜见督学。”
蔡懋德微笑询问“年方几何”
赵瀚回答“虚岁十五。”
蔡懋德又问道“你那些异论,是老师教授的”
赵瀚回答“古今圣贤皆吾师也。”
“哈哈,”蔡懋德被逗笑了,“小小年纪,果然狂妄,吾拭目以待”
赵瀚说道“自当竭力争辩。”
蔡懋德对众人说“今日之辩,天下人是否生而平等。费瀚,你来阐述自己的论调吧。”
赵瀚负手而立,朗声说道“不必再阐述,文章里已经写得明白。谁还有疑问,说出来便是,吾自会解答。”
狂妄至极
“好,”蔡懋德宣布说,“先来讨论男女平等。谁欲发言”
老师们都不出声,不愿跟童生争辩。
“我来问”
费如玉突然站起来,这货二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个童生。
赵瀚微笑道“学长请说。”
费如玉自信满满“你可知三从四德”
赵瀚说道“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费如玉质问“既然从父、从夫、从子,又何来男女平等之说”
赵瀚反问“何为私尊”
“什么”费如玉没听明白。
赵瀚讥笑道“你用仪礼来问我,我已答了什么是三从。我用仪礼来问你,你为何不回答什么是私尊”
费如玉只知道三从四德,哪晓得“三从”出自仪礼
即便本经为礼记的士子,科举都不会考仪礼。
科举不考,那还看个屁啊
赵瀚却是早有预谋,他这三年来,把儒家经典都翻了一遍。也不背诵,只记大概意思,而且刻意在书中找茬挑刺。
赵瀚不再理会费如玉,而是环顾四周“三从出自仪礼,没看过这本书的,别来跟我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全场尴尬。
别说普通师生,就连山长费元禄,都没有看过仪礼。
突然,余姚秀才朱之瑜站起来“父为子尊,父在世,子不得尊其母,只可私尊其母。私尊也。此天无二日之意,正好彰显男女不平等。”
赵瀚问道“既然私尊其母,可见母为尊也,又何来夫死从子之说”
朱之瑜解释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尊男也。天无二日,只尊其一。父在,子私尊其母。父死,母从其子。”
仪礼是确定礼教纲常的玩意儿,目的是为了巩固统治秩序。
如果放在皇室,以上这段论述,可以理解为皇帝没死,太子要尊皇帝,只能私底下尊皇后。皇帝死了,太子成为新皇帝,皇后变成太后,那么太后就必须以皇帝儿子为尊。
这是一个尊卑转化问题,皇室如此,民间亦如此。
赵瀚望着朱之瑜,心里感觉很无奈。
唉,遇到个懂行的
历史上,朱之瑜的学术思想,一共经历了三个时期。
此时的朱之瑜,还没有转向实学,而是致力研究先秦古学。他前后拜了几个老师,陆续都跑去做官了。老师奉诏入仕,朱之瑜只能游历四方,这段时间跟着蔡懋德到处跑。
赵瀚的半吊子学问,只能欺负一下外行,遇到专业人士立即抓瞎。
那就胡搅蛮缠,把对方拉到自己的水平线,再以自身的丰富经验将其打败
赵瀚早有预案“请问学长,父为长子斩衰三年,何也”
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作为一个父亲,为什么要给嫡长子服丧三年
朱之瑜回答说“嫡长子承嗣祖宗正体,身负传继宗庙的重任。身为父亲,不是为儿子服丧,而是为宗庙传承服丧。”
就等你这句话
赵瀚大声质问“当今之世,可有哪个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的”
朱之瑜无言以对,硬着头皮说“没有。”
赵瀚朗声说道“妇人三从,商周之礼。而今移风易俗,哪还需要遵从若要遵从,那就来个全套。什么时候,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我就承认男尊女卑”
“说得好”
费如饴拍手大赞。
朱之瑜目瞪口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扯风俗,要不要这么无耻啊
一个叫李晟的老师说“此非移风易俗,而是礼乐崩坏。既然礼乐崩坏,我等士人更应遵从礼教,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
赵瀚拱手道“这位先生,请问仪礼规定,臣子该为天子服丧多久我大明历代皇帝驾崩,又让臣子服丧多久难不成,大明皇帝体恤万民,不遵守商周礼制,也是带头礼乐崩坏不成”
老师哑口无言。
没法说,说了就是谤君
蔡懋德不由赞叹“好一个胡搅蛮缠,此坚白之术也”
啥叫坚白之术
诡辩
赵瀚转向蔡懋德,拱手说“督学谓我坚白,那晚生就来堂堂正正之言。诸位师生,且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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