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两鬓, 横跨了整个额头。实在是个可怕的伤痕,连外出为孩子祈福都要担心会不会使他做噩梦呀。”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客套,僧人伸出手指, 以形象的动作为在座的众人点明自己的伤势。
本以为是胎记之类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实际如此严重让我的老师不禁掩住嘴唇, 惊讶地感叹道
“竟会有这么凶狠的咒灵么”
虽说僧人悲惨的遭遇叫人同情,但血腥和怪异却更大程度激发了人们的猎奇心理, 老师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僧人, 巧妙地询问事情的细节。
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男子带着一抹平和的笑容, 徐徐道出平日见闻
“除了为新生儿祈福,偶尔还有些特别的病例需要处理。像是孩子服用了催发咒力的药物, 接触了可以觉醒术式的遗物,变得没有那么好相处。”
“届时就会请我们这样的僧人,上门驱邪,找回孩子纯净美好的一面。但有时候病入膏肓,父母的爱意也唤不回他们的心神我的伤势便是在处理一起被咒操术寄生的孩子时留下的。真是可惜, 本应享有特级术式馈赠, 自由操纵咒灵的小孩整个人化成了一只怪物。”
过往回忆似乎触发男子的心伤, 他失落地垂下眼眸,清秀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惋惜。
老师忍不住出声宽慰,说了几句“您也是尽力了。”的场面话。
僧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目光流转,最后看向了我的位置
“虽然有点辛苦,但我个人很喜欢小孩, 总想着为那些烦恼的父母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所以也不觉得后悔。”
“好在通过努力, 的确有些孩子顺利活下来了。当我回访时,看着他们茁壮成长的样子也觉得付出有了回报呢。”
的确是术业有专攻,难怪妻子去世后,直毘人会专门去“壬生寺”为直哉求取咒具。
作为禅院本家的一员,面对如此骇人的丑闻,老师也只是一句带过。好奇心被满足后,她苍老的面孔上带着些许餍足的笑意
“真是个高尚的人。不愧是下一代,年纪轻轻就代主持接过了担子。后面直哉少爷也要劳烦你多多照顾。”
在座的众人中,只有我怔怔地望着男子,内心翻江倒海。
如僧人描绘的案例所言,我就是用“药物”催化的孩子。而和直哉不同,甚至在咒术觉醒前,我都间间断断地服用药膳。
我的头痛是“药膳”的副作用导致的么
影子会在某天撕开我的脑子,让我变成怪物么
各式各样可怕的想法压得我喘不上气,太阳穴的位置隐隐作痛,午膳随便吃了几口就扔下了筷子。
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僧人提议说
“您还是不舒服么都怪我考虑过不周,应该再提前一些让您停笔的。好在我对咒文造成的后遗症也有些研究,请让我看看吧。”
这次我没有拒绝。
男子的诊断方式非常特别,选用一条纤细的红绳,一端系在我的手腕上,一端被他捏在两指之间。当他注入咒力时,红绳正中那枚金色的铃铛便随着我脉搏的跳动上下摇晃
“请试着使用咒术。”
在他的指导下,我缓慢地张开“结界术”。
漆黑的影子侵入绳索,将殷红化为污浊的黑色,与此同时,绳索有些毛糙的表面也变得光滑起来。
奇异的现象令我心跳加速,本以为铃铛会暴露我的紧张,跟着颤个不停。但它更像庭院内的“惊鹿”,因咒力的灌溉有节奏地发出轻响。
“咚、咚、咚”
男子死死盯着模样大变的绳索,奇妙的光彩在他眼里跃动
“封锁和修复么真是非常缜密的操作。”
“照理来说,越高级的咒术越容易失控。但是爱么您的父母一定很爱惜您,因为倾注了足够多的感情,才会造就这样的术式。”
“可能这就是答案,我在之前的任务里也遇到过。那些强大的孩子,都接受了恩惠。”
本应该为我答疑解惑的僧人,此时却带着压印的喜悦说出一连串的猜测,让本就忧心的我陷入更深的迷惑
令孩子吃下药物、将他们逼向绝境的动机是“爱”,维系他们咒力稳定的“恩赐”也是“爱”。
决定生、决定死。
他口中的“爱”宛若诅咒,叫我感到一阵阵呕吐感。
像我这样的人,到底受了哪种恩赐呢
测试结束,影子从绳索的缝隙里爬出,它爬回我的手腕,沿着小臂依依恋恋地缠绕一周,接着泼向地面,藏回黑暗之中。
好在僧人并未从我身上找到失控的趋势,我的头痛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对新的构想感到满意的僧人留给我几幅“宁神”的药方,笑着叮嘱说
“您的母亲也有头痛的病史么这种东西是会遗传呢”
“看得出您是位努力的学生,但也不要因噎废食、思虑过度。请该休息就休息吧。”
我的咒文由禅院家一手,“壬生寺”僧人的夸赞令老师倍感自豪。下午她顾及我的体弱,大方地为我推掉了其他相关课程,并嘱咐佣人不要用家族事务打扰我休息。
但母亲并不知道的劳累,她的信件不约而至,信纸上浓重的负面情绪令我侧目。
我已经很累了,我应该听从医嘱好好休息。但幼时养成的习惯却像烙印一样刻入骨头,提醒我
不想被发狂的母亲殴打。
不可以放着哭泣的母亲不管。
不能让人看到母亲难受的样子。
也不要被他们当成不孝顺的小孩。
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我脑海中盘旋,于是我小心翼翼抱着信件,绕过侍女,悄悄寻找无人的角落,明明穿着华贵的衣服穿过典雅的长廊,却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老鼠一样小心、又老鼠一样卑微。
等到四处无人,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矛盾可笑。
这种粉饰太平、勉强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或许我应该更轻松一些,既然无法与母亲的快乐共鸣,就把她的痛苦当作养料,学会从中寻找些阴暗的快乐。
但她的哀泣却无孔不入,要透过薄薄信纸攫住我的心神。
“你的父亲又背着我,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他已经忘记了么明明是因为泉鸟你,嫁给了禅院家、送来了护符,他才在家族重新获得了地位。为什么还要拿钱做这种事甚至说出了女儿已经外嫁,还是需要男性继承人才能稳定家业的鬼话。”
“我的泉鸟,帮帮我、帮帮我。让他想起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控诉父亲的恶行,母亲以双手掩住脸颊,仓皇的表情仿佛正在我面前浮现。
她无助地等待我的反馈,就像别馆中的我,等待她从父亲那里要来维系生活的物质。
叫我也跟着感受一种心脏被狠狠攥紧的苦楚“要怎么办、我还要怎么办呢妈妈”
“我已经尽力了,我的头好痛,我还要怎么让父亲认识我的重要性”
除了给禁库“护符”,我还会往本家寄送一部分作品,它们是我家庭和睦的象征,也是我作为术士的价值体现。每到这种时候,就连和我关系疏远的父亲感慨叫我学习的正确性,称赞我有几分特别的天赋。
可惜这种重要性仅能在他心底维持几天,之后他又会继续我行我素起来,连母亲的心情也会跟着变糟。
一片混乱中,僧人的结论闯入我的脑海,我是因为母亲的“爱”才从术式失控的厄运里逃离的。
被抛弃到别馆之前,我的母亲曾拉着我的手掌,在某年赏月会上,同我轻声讲述她的过往。她笑容恬静、温润的眼里闪着对未来的期许,向我如是承诺
“妈妈的父母在我有记忆前就去世了小时候,我被扔到婶婶家寄养,他们一直欺负我,整日叫我做些讨厌的粗活。就连团圆的赏月会,我只能待在角落,羡慕地看着他们有说有笑。”
“我一直想有一天,能和家人在一起安心地看着月亮。”
”可谁都不是我的家人,没人会在意我。直到有天,抓住机会,遇到了你的父亲,日子才变得好了起来。头一次有人对我微笑,说我很迷人。后来我就有了你。”
“泉鸟、泉鸟,妈妈的小孩,妈妈的希望,我会把我没有的都给你,你会成为不被人欺负的大小姐,然后嫁个好人家。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我们都会过上好日子。”
被月光照耀的母亲美得不可思,她怀抱温暖让人眷恋,她递给我的月见圆子也软糯甜美。
我喜欢和她一起看着月亮,那晚上发生的都是些好事情。
母亲一直信守承诺。
就算成为没用的废物,被父亲抛弃,但我是母亲的家人,所以她从未松开交叠的手掌。
等到我加入禅院家,她也会关注我的生活,为不擅长打理家族事务的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可惜过去支撑我童年生活的母亲已经老了,本就不是大家族出身的小姐,精神状态也不甚稳定,如果按照她的建议行事,情况只会越演越糟,这两年父亲甚至限制了她上门问候的次数。
母亲错的离谱。
就连她给予我的“爱”似乎只是她的臆想
好日子
我觉醒术式会变好么我嫁人会变好么我得到丈夫的爱会变好么
还是说我生下孩子情况才会改变
究竟母亲所描绘的未来哪天才会实现呢
在连串的追问中,唯有痛苦似乎永无止尽。
头好痛、呼吸也变得沉重。
连继续翻看纸张也不过是身体的习惯。
那如泣如诉、被泪水打湿又被手指揉皱的信下面还藏着一封情书
在母亲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信件便由常子负责寄送。
常子是陪母亲渡过别馆艰苦岁月的侍女,深得母亲信任,自然也知道我夹在两家间生活的不易。她仍记得当初替我照看母亲的约定,母亲现在还能写信已是她努力后的结果。
可她本来就是个粘人又麻烦的女人,即便有往昔记忆用以回味,或者书信里的关怀聊以慰藉,常子的忍耐还是到达了极限,开始极力诉说对我的思念和眷恋
“您还记得当初我们相拥的夜晚么就算夫人歇斯底里地痛哭,但只要还能互相亲吻,痛苦便会减轻,还能笑着迎接下一天可现在呢只能思念压进每天的工作里。”
“您有好好吃饭么头还痛么好想见你。”
“想要见你,哪怕被当成入侵者当场处死也无所谓,请让我再见见你的笑脸吧”
常子不加掩饰表达爱情的模样,与我而言,就像是喷火的母兽,赤裸、滚烫、叫人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
尽管知晓常子是我和母亲间的重要缓冲,需要慎重对待,可我已无暇顾及她的感受。
每当母亲问我说怎么办的时候,我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被她夺走了,于是迫切地想要寻找其他东西填补自己。
我的小狗、我的洋娃娃现在又在何处
救救我、救救我,无论谁也好。
可就算在心里发出哀鸣,这间凉亭也只有我一人。
如果说生活就是这样毫无希望,那我还挣扎什么干脆把我毁掉好了
好想哭、什么也不想做。
读完所有的内容,我仅剩的力气也被抽得一干二净。对所有的事情一下失去了兴趣,任由大开的信封从指缝坠落。
我本想这么自暴自弃地直接晕倒,但却看见一条漂亮的缎带从信封里滑出。嫩绿的丝织打底,绣着金色的迎春花,它仿佛一段流淌的春色,又像是“潘多拉的盒子”溢出的一缕微光。
小的时候我总是伤痕累累,为此感到难过,常子便会编织出许多漂亮的丝带,将它们轻轻绕上我的手臂作为装饰。
伤痕丑陋不堪,但缎带却是美的。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逐这唯一的色彩。它被风送出凉亭的栅栏,我便跟着离开此地,它落入静谧的潭水,泛出道道涟漪,我就在岸边跪坐,单手埋入冰凉的河水,前倾上身,极力伸展手臂去够它。
幽绿的水面上,金色的花朵微微颤动,除此之外一切寂静无声、无关紧要。这种景色仿佛某种召唤,蛊惑我继续靠近。
只差一点。
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影子的存在。
直到一声惊呼打破绝对的宁静。
“泉鸟”
“你在做什么”
有人从后方赶到,代替潭水构成的摇篮,用手臂将我紧紧抱入怀抱。
好像刚刚结束一场赛跑,少女喘得很厉害,咚咚咚的心跳欲将跃出心房。
“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吓人你好像打算”
我茫然地回首看她。
一缕秀发从常夏的额角滑落,她秀美的脸上泛出不自然的嫣红,愤怒又后怕,一向端庄的面容因强烈的情绪而扭曲,显得十分狼狈。
“差一点就吓死我了。”
如是那双手臂像是绳索将我紧锁,她的声音却无力地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我讨厌这副态度,撞见我和“咒灵”独处的母亲也是这种表情。
她们一直很像
可常夏身上隐隐又有些不同之处,有种更加柔软的东西藏在那份强势之中,让我感到向往。
或许是她滚烫的温度、有力的心跳通过拥抱传到我的身上,又或许是“讨好他人”的本能作祟,我反倒能正常呼吸了。
我倚在常夏的怀抱里,同她对视,在长久地静默后,伸手指向水潭正中。
“可我的缎带掉了,我想要我的缎带。”
她复杂地看着我,双唇翕动
“我去给你拿回来。”
常夏代替我走进了那片深潭。
绿色、冰冷的水浸透她的鞋袜,弄脏了她月白色的和服下摆。
我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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