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常言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常念这么说着, 拉江恕下了高楼。
茶馆那热心的小二招呼说“殿下慢走,侯爷慢走下回再来啊”
常念心想下回再不来了。出了茶馆,夜晚很凉,她小心将披风后的帽子戴起来, 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方向。
其实她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回府的方向。
江恕俯身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 一面问“还想去哪里”
“回府。”
江恕动作一顿, 常念垂着脑袋,手指有意无意地捻过红唇, 胡乱找了个借口“出来这么久, 祖母会担心的。”
江恕笑了声,老太太这会子说不准在哪玩叶子牌呢。他说“依你。”他握住她凉凉的手, 往右侧方向去。
康定街与侯府所在的定安街不算远。她们慢悠悠地走回去。
明珠和叙清从棋坊出来, 正见着二人的背影, 明珠俯身问叙清“我们过去吗”
叙清滑动轮椅, 默了默,才道“去吧。”
明珠笑了,把怀里的棋盘交给叙清,而后帮他推着轮椅,不经意地解释道“这样快些。”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 都是成双结对出来游玩的, 她们各自说笑着, 目光停留在绚丽夺目的兔子灯和摆有各式各样小物件的货摊上, 来往穿梭而过,似乎没有谁注意到这样特殊的她们。
叙清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明珠心底藏着一点欢喜, 说“上回我说错了, 其实殿下是很好相处的人, 倘若日后有机会,我想跟殿下去京城看看,也想去皇宫看看,她们说京城遍地权贵,像是金子,还说宫里的娘娘都好漂亮,殿下生得这样美,想必艳绝六宫的虞贵妃更是美人坯子。”
知道叙清不会应答,明珠只当说家常话。不然两个人这么走着,一句话不说,多尴尬啊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虽然叙清确实不怎么答话。
两人行至一家脂粉铺子时,两个年纪五十上下的妇人说笑着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们一眼看见推着叙清的明珠。
身着蓝色衣裙的妇人皱眉停在原地,和善的面容浮起些许不悦,另一身着烟灰色妇人上前道“明珠”
明珠依言看去,却先看到不远处她的母亲,一时间,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僵硬着回道“陆伯娘好。”
陆伯娘正是身穿烟灰色衣裳的妇人,她快步上前来,好奇的视线打量着叙清,“这是叙大人吧,几年不见,你和明珠倒是还像小时候,总爱黏在一起,唉,可惜了。”
叙清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握在棋盘上的手指却是瞬的攥紧,又忽而放松,握着轮椅向外滑动了些,他滑到明珠的斜前方。
明珠怔怔地站在原地,望他一眼,却发现他看向她的母亲。
叙清仍是温润清俊的模样,向宇文夫人颔首问候“师母。”
宇文夫人不吭声,终于走下来扯扯明珠,语气责怪“不是说出来和殿下赏月怎么跑这来了”
明珠张了张口,听见叙清温声说“恰好遇上,还请师母放心。”
宇文夫人不冷不热地应一声,转头向陆伯娘歉意一笑“天色不早,我便与明珠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来逛逛。”
陆伯娘附和着说好。
明珠匆匆看一眼叙清,她欲上前将那棋盘拿走,不若他拿着棋盘又滑轮椅,定是不便,要是棋盘掉了就糟糕了,可正和陆伯娘说话的宇文夫人忽然用力拽了她一下,“去哪”
陆伯娘见状,识趣地先走一步了。
宇文夫人冷着脸,拉明珠回去,明珠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仍在原地的叙清,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叙清垂着眼眸,在喧闹人声里静默。
此番,他本没有回银城的打算,中秋这样的团圆节日,他早就不过了,时越会抽空来跟他喝两杯,不算孤寂。前两日江恕派人来接他,他不好驳了宁远侯的面子,这才临时回了银城,他打算明日就离开。
今夜出来,是提前为宇文先生挑副棋盘作生辰礼,倒也没想到会在棋坊遇见明珠。
几月不见,明珠还是那样温柔,见到他便笑了,她说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叙清不觉得宁远侯有那份闲心思操心这些琐事,或许真的是巧合。他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白玉镯子放到轮椅一侧的暗格里,才说好巧。
其实宇文先生的六十寿辰是半年后,明珠的生辰却是几日后。
随后她们便自然而然地在棋坊转了转,看两位老掌柜下了盘棋,直到棋局结束,遂才出来。
凑巧遇见明珠是意料之外,半途遇到师母,倒像是预料之中。
夜市接近尾声,街道上游人渐少了。
叙清慢慢滑动轮椅,打算回府,他独自滑到小巷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忽然停了下来。
是明珠吗
会是她吗
他转身,只看到几个穿布衫的孩子跑过,尾后有一个妇人拿鸡毛掸子追着。
“你们几个混球,这都多晚了还不晓得归家赶快给我滚回去睡觉不然叫你们爹拿大棍子来”
明月照着冷清的小巷,光辉送着她们远去,耳畔逐渐安静下来。
不知怎的,叙清笑了笑。
大晚上的,她一个姑娘,还跑出来做什么。
怕是他疯了,才有这样的念头。
高墙上一个蓝衣青年一直跟着这抹清瘦的身影远去,没有主子吩咐,就这么默默跟着。
叙清回到叙府时,浓云早已遮住了月亮,灰暗的夜里,府门口有抹微弱的灯光。
叙清似有所感,远远看去,一瞬间,直接僵在原地。
看到他,那抹微光也动了动,试着走近些,而后跑过来。
是明珠提着灯笼。
她额上冒了汗,跑到叙清面前,气都没喘匀,便道“母亲近日风湿痛,脾气不好,今夜你别在意,她平时也总这样的,我和父亲都说让着她。”
叙清紧紧攥着轮椅扶手,压抑的低声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发颤“你还出来做什么若是遇到歹人怎么办怎么还是不懂得保护自己胡闹”
明珠许久没听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就像小时候,叙清最唠叨,她回头看看她的婢女,笑道“你忘了吗音枝是你亲自选的,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算遇到歹人也”
“明珠”叙清抬眸看她,隐藏在黑夜里的眼神复杂极了,他欲言又止,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是缄默,唤一声“九州。”
隐匿在黑夜的蓝衣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地现出身形,“大人。”
叙清吩咐“送她回去。”
明珠急忙道“等等”
九州迟疑一会,又退下。
音枝也退到一旁。
夜色笼罩的空旷处,明珠与叙清对立。
半响,叙清才开口,他声音复又温和,没什么情绪起伏“明珠,你是该去外面广阔的天地看看。”
明珠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叙清说“京城遍地权贵,那样的风水养育出的世家公子远比西北的要儒雅随和,他们有才学明事理,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往后平步青云,是意料之中。”
明珠明白过来了,急急解释道“我那时候说想去京城看看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那些西北没有的繁华,而不是独自留在那里”
叙清看着她,笑了“明珠,你知道我去不了,也不会去。”
“我”明珠的视线匆匆掠过他残缺的双腿,喉咙一哽,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倘若有机会,我更不是一定要去”
“好了。”叙清无力地打断她的话,低了声音,去哄“明珠,我没有怪你,也没有多想,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无需顾忌我,知道吗”
明珠垂头不说话。
他早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根脉相连,她怎么能不顾忌他啊
过几日,就是她十八岁生辰了。
殿下说的对,她真的没有几年可以等。家里会为她安排亲事,街坊邻居会议论她的闲话,她不能再这样温温吞吞的含糊下去。
明珠湿润的眸子里忽然有了坚定,她问叙清“你说过会娶我的,如今还作数吗”
叙清一怔,神色变得晦暗“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明珠通红的眼眶忽然滚落一滴泪。
叙清心口被揪紧地撕扯起来,可他还是道“明珠,我知道你明白,这些年我鲜少回银城,待你也一落千丈,是期望你寻个好人家嫁了,我不将话说破,给你我留下颜面,却不想,误了你。”
曾经年少,他总冲在前面保护她,他想护她一辈子,可是天不遂人愿,这腿没有了,再也长不出新的,他站都站不起来。许多事情,都随之落空了。到如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拖着,他反将最珍视的人伤得最深。
叙清比谁都爱明珠,他也矛盾,或许他迈一步,也是可以的。可今夜陆伯娘投来同情的目光时,看到师母的冷淡时,他忽然醒悟。
不可以。
她们在一处,没有人会祝福,而是用那样晦涩同情的目光打量,最后摇摇头,叹一句可惜了。
谁可惜
他今日种种,已然挽不回。
可明珠那么好,凭什么要因为他受这些异样目光
叙清缓了缓,才一字一句,接着道“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明珠,听话,去寻一个健全的良人,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会陪你走下去。”
明珠用力蹭去脸颊的泪水,抬眸看他“若我十八岁生辰那日,你不来,从前过往即刻一刀两断,此后再见形同陌路,若你来,不论如何我都只嫁你。”
说完,明珠抹着眼泪跑开了。
婢女音枝追上去,九州也远远跟着,送她们回去。
叙清痛苦地阖上眼眸,任由冷风吹拂面颊,将他心底那些许动摇吹得支离破碎。
常念和江恕回了府,并不知明珠和叙清在后头,又发生了那样不好的事情。
十五过后,干旱许久的西北终于下了场雨。
清晨起身时气温又降了。
常念预感自己这个冬日恐怕不好过,也格外注意起来,早早穿了厚衣裳,就连五禽戏也自觉练起来,虽然还没有学完。
晚膳后,她主动去书房找江夫子。
江夫子不在。
常念坐在椅子上等,百般无聊地看看桌面,却惊奇地发现一本诗集册子。她翻开看看,好多用笔圈画出来的地方,像是,在认真学
那糙汉哦不,她亲爱的夫君,竟然开始学作诗了么
常念忽然想到,她可以教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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