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翌日清晨, 朝夕院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常念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却是快晌午了。身侧没有人,她起来坐了会, 懵懵想起昨夜,又苦着一张脸躺下,郁闷又焦灼。
春笙跑进来, 兴冲冲道“殿下殿下您快出来看看”
常念耷拉着眉眼看她一眼, 没什么神气,怏怏问“看什么”
春笙卖了个关子, 只神秘道“您起来就知道了”
常念这才起身梳洗穿衣, 病中不见外客, 她已经许久没有挽发着妆了,长发轻柔披散, 乌黑如墨,更衬肌肤如雪似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当真似飘落的雪花般瓷白, 偏偏带着些许病态, 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
常念望着镜子发了会呆。
春笙便问道“您以前总说玉衬得人气色好,今日不如戴这副玉兰耳坠吧”
常念看了眼。
耳坠精雕细琢,玉兰柔婉细腻,是江恕亲自雕的。
往常这时候, 她定是欢欢喜喜地戴上了,还要拽拽江恕的袖子, 踮脚问他漂不漂亮
今儿没兴致。
常念淡淡摇头, 准备去外间瞧瞧有什么稀奇东西, 可人还没完全走出寝屋呢, 便听见一声马鸣。
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把马骑进朝夕院
常念皱眉走出来,瞧见宽敞的正厅里一批毛色雪白的小马驹,漂亮又干净,整个人都惊呆了“平安”
平安是她在安城的小马驹,一行人回银城宁远侯府时,便跟着一起回来了,此前一直养在西北大营的马厩里,天儿冷了,她再没骑过马,细数时日,快有三四月了。
江恕放了缰绳走过来,淡淡道“昨夜不是说想看看吗”
常念愣了片刻,她是说过,可只随口一说呀况且,马怎么能带到正厅来啊不过她惊讶过后便好欢喜,上前摸摸平安的毛发,平安也温顺,亲昵蹭蹭她手背。
“平安长个儿了。”常念不禁有些担心,“来年我岂不是又连马也上不去了”
江恕默了默,颇有些无情地肯定道“十有八九。”
“欸。”常念有点不高兴,回身看他,这凝神一看,才察觉不对,江恕是好好站着的他本就该这么挺拔而立,只这些日子
常念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磕巴问“你,你,好了”
江恕垂眸看看,倒也没完全好,他用不惯拐杖,轮椅更是累赘,遂弃了,行步缓慢,便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常念一下放开了平安,蹲下掀开他黑色的衣袍摸了摸,确定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后,鼻子一酸,眼睛又红了红。
“呜呜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好了,当时我好愧疚好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才够,呜呜呜万幸会好”常念抱着江恕的腿,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虚惊一场的宽慰,又哭又笑的模样,活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可怜。
江恕蹲身下来,摸摸她的头,冷峻面庞上却有丝古怪神色滑过。
是了,那日一开始,夫人就以为他残疾了,当时为着瞒她求药真相,遂不多作解释,哪曾想后来机缘巧合被她得知,又,看到两封遗言,昨晚闹得不愉快。
难怪。是他未将话说清。
江恕沉思着,扶常念起来,温声道“解毒即痊愈,无需担心。”
常念点点头,胡乱揉了揉眼睛,笑起来“真好。”她招手派人去请赵太医过来,可见心底还是有点不放心。
江恕无奈笑笑,由着她罢。
赵太医过来,自然明白该说什么“侯爷身子骨硬朗,再静养一月不得剧烈运动便全好了,您就放心吧”
“嗯嗯”常念想想,又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快也给我看看。”
赵太医犹豫一瞬,抬眸对上江恕冷沉的眼神,顿时笑着从药箱拿出巾帕和手枕,细细把了脉。
“怎么样”常念紧张地望着赵太医。这时候,平安走过来蹭蹭她后背,痒痒的,她手腕不禁一抖,回身轻嗔“哎呀,不要乱动了”
平安叫唤两声,老实垂下头。
赵太医正收手抬眼,蹙眉对江恕摇了头。
江恕脸色微沉,递了个眼神过去。
常念再回身过来,只见赵太医和蔼可亲地笑着,道“殿下,微臣观您的脉象较之前几日要强不少,不知近日饮食可佳睡眠可好可有心慌心悸,再咳嗽吐血”
常念“啊”了一声,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赵太医怎么直接把吐血这茬说出来了呀她不敢去看江恕,慢吞吞道“吃的尚可,只夙夜难寐,心悸多梦,时常喘不上气,咳嗽倒是咳,不过吐血不吐了。”
赵太医又不动声色地看江恕一眼,才道“微臣给您再开两幅安神舒缓的药汤,配着华姑所开药方一同服下,相信要不了日,便可缓解了。”
“当真”常念问完,又很快摆手,“快些开药来。”
“是。”出门时,赵太医抹了抹额上的虚汗,从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扯谎骗病人
其实常念半信半疑的,自己也琢磨一会,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了,她也想欢快地陪大家吃年夜饭。
潜意识里,常念还是选择相信赵太医,再一想,便不由得期待起来,可是回身看到江恕正静静地看着她,她眉心又浅浅蹙起,小声念叨“不用你陪我。”
江恕却没说什么。仆妇摆膳,他用午膳,常念用早膳,随后两碗药汤端上来,一人一碗。
她们安静,平和。
做完这些,常念便该赶人了,可谁知十骞在外头禀报道“侯爷,关大人陆将军等人都到了。”
江恕“嗯”了声,看样子是早已安排好了公务。他转身来问常念“待会要做什么”
常念道“给母妃写信,再看看账本。”
江恕示意小厮来牵平安下去,而后自然握住她的手“走吧。”
常念“”
默了会,她才为难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不用一起。”
江恕沉默地看她一眼,不知从哪拿出一方雪帕、一根红线,雪帕覆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再将丝线仔细缠绕在她手腕上,红线另一端,则缠绕在自己手上,最后,打了个死结。
常念愣愣看着,彻底茫然了,直到江恕带她来到小书房。
小书房原本的布局变了,眼下一分为二,中间以一道八扇屏风为隔,进门处简洁,只一张整齐堆有几摞册子邸报的案桌,一张紫檀木交椅,后半段,倒是书架软榻小食糕点一应俱全。
芦、荟二位嬷嬷也在。
常念进来,先是惊讶了一番,待江恕绕过八扇屏风在那交椅坐下,手腕上的长线也逐渐被拉紧,不长不短的距离,只要他轻轻动一下,她便会跟着扯动线条。
好半响,常念反应过来,登时懊恼地躺在布置柔软的昙花小榻上。
实在大可不必这样看着她
她才不会拿剪子戳自己,多疼呀万一戳不死,还要破相,多丑
江恕轻轻动了手腕,拉紧的线条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传到常念手腕,她脸上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
真是,好丢人。
外头,有要事禀告的几位将军依次进来,声音出乎意料地低。隔着屏风,又一道珠玉垂帘,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只瞧见侯爷手腕上一条红线,说了几句话,便抬抬手,分明是十分细微的动作,可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便有些匪夷所思。
等第一位禀完事的关大人回到营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军中将士们便都知晓他们侯爷连日不露面是何缘故了。
原来是在府中陪殿下啊
啧,英雄难过美人关。
“美人”此刻有些烦躁。
江恕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到了酉时,不论桌上还有多少公务,都停了笔。他回来,对上一双幽怨的眼。
常念无奈道“我真的真的不会寻死。”
听闻一个“死”,江恕眸光微黯。
常念主动拉拉他的大手,柔声细语地道“昨夜是我话说重了,你别当真嘛下回我再不说了。”
江恕握紧常念冰凉的手,淡淡道“无妨。”说罢,他却是缓缓将她拥入温暖的怀里。
他的胸膛一年四季都这样暖。
常念把手放在他心窝上暖暖,再一次,认真而诚恳地重复道“人各有命,而非一命换一命,我会好好吃药,但不许你再这样分神,做危险的事情,否则我真要闹脾气了。”
江恕抬手抚上她的后颈,良久之后,道“院后温泉,于身子有益”
“行行行,我今夜就去泡。”常念乖乖应道。
福康院里,江老太太听着芳妈妈回来汇报,沉思问道“当真和好了”
昨夜闹得那叫一个凶哟,她老婆子愁得一晚上没睡着。
芳妈妈笑道“好了,老奴亲眼见着侯爷和殿下去了温泉池。”
“也罢。”老太太拄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走了走,“阿恕是个不会说话的,就怕留了心结有隔阂,日后越发生疏。”
这个寒冷的雪夜,时越风尘仆仆赶回了宁远侯府。
江恕一脸不耐地从朝夕院出来,叫人到书房回话。
书房里暖和,时越脱了大氅抖落抖落飘雪,才进来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一杯不够暖身子,索性提了茶壶灌。
江恕微微皱眉,待他缓过来些,才问“怎么回事”
时越愤愤拍桌,气道“信里一两句话说不清,如今我需得好好说道这朝华公主可不傻,主仆俩竟合起伙来算计上我了东月国求娶,还允诺大晋以五座铁矿山石、盐湖及上等枣红烈马百余匹为聘礼,老皇帝能不心动谁知这节骨眼,使臣正见着我与那公主在假山后,天知晓,我好心进宫全因受殿下之托,出了这茬,呼延山那厮便道公主仍娶,只矿山要减四座,到嘴的肥肉飞走,皇帝不乐意了,当下召我进宫质问,甚至迁怒西北宁远侯府是否有好高骛远之野心,恣意妄为这京城我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好一个虎狼窝争斗场,各算各的,能活下来当真需得有两个脑子四双眼睛才成”
一口气说罢,时越又灌了几口茶。
江恕沉静坐下,默了半响,提笔写信,“你赶了两日的路,先在侯府歇下罢。”
“今儿你就是赶我走我也走不动了。”时越累瘫在椅子上,慢慢琢磨起来,“东月国不对劲,着实不对劲,搭上矿山盐湖就娶个傻公主回去,他们图什么”
江恕笔尖微顿,问了句“端王那边,与东月联络可密”
时越道“称兄道弟,言笑晏晏。”说完,他有些反应过来了,顿时坐直身子,“难不成,端王与东月联手,密谋欲图大计如今端王强敌便是豫王,要取胜,必先离间皇帝与西北,若侯府兵权旁落,豫王算是失了最强后盾,届时好深的算计”
江恕这才抬眼,看向时越的眼神中难得带了几分赞赏“你倒是长进不少。”
时越又瘫回椅子,“被那朝华公主算计一回,我着实怕了。不,想来那傻公主也是被利用了,一心想来找她的朝阳妹妹”
“你说什么”江恕的声音,倏的冷了下来。
时越只觉着刚暖和一点的身子,又爬上一股子凉飕飕的寒。他试探道“朝华公主被利用了朝阳妹妹”
江恕沉着脸,“啪”一声放下狼毫,浓黑的墨水溅出几尺外,正中时越手背。
“你乱吃什么飞醋天地良心,我只复述罢了”时越嚯一下站起身,拎起衣架上大氅便往外跑,一面喊道“十骞,十骞啊快来给我安排个厢房”
一溜烟,人影都瞧不见了。
江恕遂才将信折好,放入信封,上书“陛下亲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江恕回到朝夕院,常念正捧着碗小汤圆,吃宵夜。
他脸色不太好。常念给他喂了个汤圆。
江恕抿着唇,到底还是张了口。汤圆软软糯糯,香甜可口。
常念自己也舀了一个。
谁知听江恕冷不丁地道“朝阳妹妹。”
常念手一滑,汤圆又掉了回去,她惊讶抬眸看着江恕,神色复杂极了,半响,才勉为其难地道“也罢,你爱唤我作朝阳妹妹,便就这么唤吧。”
江恕笑了声,语气生硬道“玩笑罢了。”
常念“哦。”她默默去练了套五禽戏消食,一套动作下来,鼻间冒了汗,身子却不再是沉重疲软,就像是一下子,轻盈了,做梦一样。
那面镶嵌珍珠宝石的大镜子照出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两抹红晕生气灵动。
“欸,你瞧”常念忽然回身道。
江恕拿了方棉巾过来,替她擦着汗,“瞧什么”
“我变好看了”常念急急说完,又改口道“不,我好像好了呀”
江恕垂着眼睛,抚在她脸颊上的棉巾变成了掌心,他未及说话,常念便拉着他的手道“日后我指定不挑食了,我顿顿大鱼大肉,日日早起练五禽戏,还有那什么拳,我都学定将身子养得硬梆梆的”
好一番壮志豪情。
江恕笑了“要是到时做不到,怎么罚你”
坦诚来说,光是早起一条,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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