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菱歌还记得很清楚, 那日周誉与她对峙时的画面。
她以退为进,将一颗心捧到他的面前,终究是叫他放了手。
她的话半真半假,谢他的救命之恩是真, 仰慕他是真, 不敢靠近怕受伤更是真, 唯独痴恋是假的。
面对她的话,周誉一言未发, 最后松开了手,起身离开。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 但那一瞬间她还是有些许失落,这证明在他的心里, 她只配做个小小姬妾,甚至连骗她的必要都没有。
但凡他愿意花心思骗她, 说句可能,或许她都会有些许动摇。而他不是季修远, 他不屑说谎话,更不会让自己做如此掉份的事。
周誉比谁都心高气傲,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正妻,是个庸俗艳丽身份低微的商人之女。
她也万分庆幸,正是这样,才能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
只是沈菱歌以为,两人应当不会再见了, 至少短时间之内, 不该再有交集。
可谁能想到, 她统共就出府两次, 两次都能碰上周誉。
这位爷难道不该是日理万机, 公务繁忙到没工夫用膳的吗他怎么会有这么闲,什么与他相干或不相干的事,他都来凑热闹。
到底是该说她倒霉,还是她万分有幸呢。
直到瞧见他身旁的女子,才有些明白过来,女子光鲜明媚,虽不知道她是谁,但从上到下都写满了尊贵,两人站在一块那叫一个登对。
吴绍秋方才说的两位客人,应当就是说他们两,周誉自己定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架不住美人喜欢,这是陪她来的吧。
沈菱歌只看了眼,就飞快地垂下了头,兀自松了口气,只要是凑巧,而不是针对她的便好,且他有美相伴,总不会再找她麻烦了。
周誉淡淡地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让吴绍秋免礼,而后带着女子朝院中去。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路过沈菱歌面前时,停了下来。
她看见那名贵的衣摆,在她眼前晃动着好看的弧度,眉头不禁皱起,心怕他会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来。
他们两若是扯上关系,与周誉来说是毫无影响,别人只会他艳福不浅,可对沈菱歌来说却是无法承担的后果。
沈菱歌有些焦急,他怎么还不走,站在这是要做什么,她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袖,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上回吴绍秋问起时,她可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了不认识齐王,这会要是知道她与周誉认识,叫吴绍秋怎么看她
她在心底暗暗骂他有病,杵在这装什么大佛,恨不得这就甩脸子走人,可又没这个胆子。
就连身旁不顾事的沈淑欣,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但她没往沈菱歌身上去想,只觉得是不是她们两哪儿惹了齐王不快。
他身上自带的压迫感,就足够叫她浑身是汗,喘不过气来了。
可就算这样,她的第一反应,也还是要将二妹妹护在自己身后,下意识地挪了小半步,往沈菱歌面前挡了挡。
沈菱歌见此心头一暖,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周誉真要突然发难,她便是拼着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他得逞,更不会连累沈淑欣。
好在,不等她真要鱼死网破,周誉身旁的那个女子说话了,“怎么还不走啊,赶紧进去了,这么热的天,我半刻都离不得冰山,也不知道有没有酸梅汤,真是渴死我了。”
周誉也没回她的话,但总算是动了,他大步向前,宽袖随着走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正好从她的衣襟旁擦过。
不动声色,兀自撩拨。
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也全程与她没有交流。
可沈菱歌就是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压迫感,还有种隐隐地威胁意味。
直到视线中没了那两人的身影,沈淑欣才长出了口气,见沈菱歌还愣在原地,轻轻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二妹妹,没事了,齐王已经走了。”
沈菱歌这才回过神来,她的手指冰凉,脸上也是毫无血色的。
“吓坏了吧别怕,我头次瞧见齐王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听人说,齐王也只是瞧着凶,行事还算随性,咱们一会只要离他远些,就没事了。”
沈菱歌连连点头,不敢让大姐姐瞧出她的慌乱,挽着她的手,疾步进了院内。
留下身后的吴绍秋,看着她们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他虽然只和沈菱歌短短地接触了一回,但对她的印象尤为深刻。
她是个胆大心细,又格外有远见的女子,他甚至认为,以她的学识胆识,若非是个女儿身,定是能入朝为官的。
这样一个人,上次没见过齐王,被他所震慑住可以说是情有可原,那这回呢
她明显的失态和慌张,实在是叫人无法忽视,难道她与齐王以前就认识
可若是认识,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是有过节吗齐王会轻易放过与他有过节之人吗
吴绍秋想不通,但这到底是别人的事情,他与沈菱歌说到底也只是知己好友,他没权利去过问她的隐私。
他把这事记在了心上,想着一会尽量别让两边撞上,闹得不愉快可就不好了。
那边,姐妹二人已经进了院子。
别院布置地很是雅致,正中央有个戏台,此刻正在唱着戏,假山翠竹鱼池相得益彰,还有爬满了紫藤花的长廊,廊壁上还刻了许多石碑诗词,一踏进去就感觉到了绿荫与凉意。
吴绍秋交友广泛,平日也时常会办诗会,今日是他的生辰,便是看在吴大人的面子,来的宾客也较往常更多。
入目皆是身着长衫手执折扇的学子,或在石亭或在廊下闲谈,气氛很是融洽舒适。
被这气氛所感染,沈菱歌紧绷的神经,也渐渐地舒缓了许多。
且吴绍秋的下人提前通知了宋十郎,迎面就瞧见,身穿浅色长衫的宋十郎快步而来。
上回沈菱歌只见了他一个模糊的样子,今日才算是正式打了照面。
宋十郎的长相不如吴绍秋,只能算是清秀,但性子很腼腆,见了人会红耳朵,说话很轻柔,让人很容易就会有好感。
一见沈淑欣,两人都各自红了脸,反倒衬得沈淑欣没那么怯弱了。
“十郎,这是我上回与你说过的二妹妹菱歌。”
“见过宋家哥哥。”
“二妹妹好。”宋十郎简单地朝她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
这么一番下来,沈菱歌就发现了,宋十郎不是对所有人都腼腆害羞,而是只在沈淑欣面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对着她时只是淡淡的。
除了第一眼像是在记她的模样,之后几乎没再多看她一眼。
沈菱歌下意识就对这人有了好印象,难怪沈淑欣每每提到他时,也是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这是两人都相互看对眼了,等明年沈淑欣嫁过去,有他护着她,定是会夫妻美满,心中不免为她感到高兴。
“邵秋今日请的是京班的先生,唱得戏也是按着他的意思新排的,别处都听不着,我带你们去了好地方。”
宋十郎带着她们穿过长廊,上了假山的石亭,居高临下,此处是离戏台最为舒适的角度,轻声细语地为她们解释戏的内容。
这儿离人群远,沈菱歌从上往下环顾了一圈,都没瞧见周誉的身影,这才安心了许多。
沈菱歌一时也看入了迷,这正是上回她和吴绍秋闲聊时,说起的那折戏,是一本不出名的野史怪谈之中的选段,讲的是一个凡人做梦求道的故事,两人都觉得有趣。
没想到他真的请人来演了,还加了些他的想法入内,使得整个戏更富有奇幻色彩。
正看到精彩之处,就听见几声突兀的调笑声响起“我说方才怎么没瞧见你小子,原是温香美玉在侧,躲在这儿呢。”
沈菱歌下意识地皱眉,抬眼朝说话的人看去,就见面前出现了三个面生的男子,说话的是领头穿着紫衫的人。
“二哥,不可胡说,这是沈家的两位姑娘,邵秋没空招待,才让我帮着照看一二。”宋十郎看上去脸色不大好,立即解释道。
二哥那这就是宋家二郎了
他看上去有些显沧桑,瞧着比宋十郎大了不是一星半点,且说话的语气叫人很是不喜,一想到之前季氏想把她说给这样的人,顿时寒毛直立。
宋二郎不仅看着年长说话不尊重人,甚至那眼神也叫人作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很是轻挑暧昧。
那日回去后,她就让云姑去打听了,这个宋二郎是何许人也。
一问才知,宋二郎今年二十有七,现在工部任职,前几年有过一个发妻,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但前年病重离世。
如今亡妻逝世还未满一年,就急不可耐地想要续弦,且听闻他院内侍妾通房不少,他妻子为何离世都还是个谜,这种人季氏也敢说是良配。
更让她诧异的是,宋二郎身后跟着的人竟然是季修远。
两人还是她刚回京时见过,之后便再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还当他是消失了,不想今日竟然在这碰上了。
转念一想也对,她这表哥最爱钻营,吴绍秋设宴这等结实人的好机会,他又怎么会错过,只是她没想到他的底线如此之低,会做那宋二郎身后的狗腿。
简直是臭鱼烂虾混作一团,让人瞧了便生厌。
偏偏季修远看到她们,眼睛瞬间亮起,“表妹,真没想到会在这碰上你们。”
沈菱歌半点都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但沈淑欣脸皮薄,也不知道季修远做的事,遇上了自家表哥,自然是要见礼的。
“表兄。”
季修远打蛇上棍,笑眯眯地绕过众人,一副和她们姐妹很是熟络的样子,上前寒暄。
而一旁的宋二郎更是眼睛亮了,十弟和沈家定亲他当然知道,之前还颇有些瞧不上这门亲事,一个给陛下草拟折子的小官,着实上不得台面。
但谁能想到,沈家还有个这么漂亮的沈二姑娘,可看自家弟弟如此护着的样子,想必是没法下手。
这会看见季修远与她们搭话,不免心思又动了起来。
“修远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家妹子来赴宴,你怎好不亲自照看,还不介绍一番。”这是话里话外地在暗示季修远。
之前他是看不上什么季家的,不过是个清高的破落户,他想跟着便让他跟着,如今瞬间变了脸色。
季修远也是个人精,自从被沈菱歌多次拒绝不给面子后,早对她心生恨意,既然他都得不到了,自然的要利用她得到些利益才好。
闻言会意地上前两步,很是亲昵地想去拉沈淑欣的手,“大表妹,听闻姑母身子不好,近来可是好些了都怪我没时间,不如一会随你们回去探望姑母。”
宋二郎满意极了,晃动了两下扇子,状若很是关切地道“沈夫人身子不适吗宋沈两家本就交好,又有十郎的亲事在,身为晚辈,也该一同去探望才是。”
沈淑欣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善与人打交道,之前与这个表兄也算不得多亲近。
一时之间,连话都不知该如何应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宋十郎。
宋十郎对着她时腼腆温柔,但在外人面前,却丝毫不露怯,上前半步挡在了两个姑娘面前。
“二哥,拜访一事不可操之过急,还是先回家问过母亲和婶娘,才不至于失了礼数。且今日是邵秋的生辰,宾客齐聚一堂,二哥若是有心,不该此时说这事。”
沈菱歌趁他们说话,伸手拉着沈淑欣跟她一块退了几步。
心中早已是暴跳如雷,真想把镜子摔到宋二的脸上去,让他好好看看自己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就他那副还不如她爹的尊荣,也好意思打她的主意,赶紧滚回去洗洗脸吧
“欸,十弟,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我是诚心上门探望,何来失礼一说。”
这是打定主意要死缠烂打了,沈菱歌气急,若不是在吴绍秋的宴席上,她早就开口了,我沈家的事,与你个癞有个屁的关系。
思来想去,只能先找个理由避开才好,反正等出了此处,他爱探望谁就探望谁,和她半点干系都没有。
“大姐姐,我好似有些入了暑气,这会不大舒服,你陪我去那边屋内歇歇可好。”
沈淑欣这次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十郎,表兄,我陪二妹妹过去,便先失陪了。”
可她们两还没走出多远,宋二就大步跨了过来,伸手直接将她们给拦下,“沈二姑娘既是身子不适,还是莫要乱跑的好,我略通医术,可以为姑娘把把脉。”
沈菱歌忍无可忍,她退让是因为姐姐与宋家定了婚事,不想闹太难看,此刻又在别人的府中,免得打扰了别人的宴席。
并不代表她可以容忍无休止地冒犯,她抬起头,冷冷地看向宋二郎,毫不客气地道“不必。”
后面一个滚开,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面前又有人进了亭子。
宋二根本没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见她发起小脾气,不仅不觉得恼火,反而还很受用,如此娇美的可人儿,发起火来显得愈发生动鲜活,更叫人喜欢了。
见她愣愣地没动,手也不客气地伸了过去。
只是不等他的手碰到她,便听身后有人淡声道“如此热闹,围着是要作何。”
宋二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就想看看是何人这么没眼力见,在这种时候打搅了他的美事。
结果他一回头,看到面前一身黑袍的高大男人,膝盖一软啪的跪了下去,“下,下官叩见齐王殿下。”
周誉身形高大挺拔,只是站着没说话,便像有股冲天的煞气,叫人不敢与他直视。
等宋二跪下,亭内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赶紧跟着跪了下去,唯有沈菱歌傻站着盯着他看,像是要将他给看穿。
这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他又来做什么
沈淑欣可不知道妹妹脑子里在想什么,见她还站着,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裙,要拉她一同跪下。
沈菱歌这才回过神来,该死的周誉突然出现,让她把最基本的规矩都给忘了,赶紧俯身跪下。
但她刚提着裙摆要屈膝,就听他轻笑了声,而后道“免礼。”
沈菱歌动作一僵
之前他是不是有意在她面前停下,她不知道,但这次她听见了笑声,敢肯定他就是故意的,早不喊晚不喊,偏偏在她跪了一半时说免礼。
这不就是存心逗她玩吗
她缓慢地直起身,捏紧了手心,明明内心很生气,却不得不保持笑容,真是太难了。
周誉见她脸色从茫然到错愕再到羞愤,最后又归于平静,心中也是忍不住地发笑。
从他知道吴绍秋未订亲事起,便差人去查了,什么狗屁的婚事,她压根就没定,这个小骗子,真是随时随地都在骗人。
知道真相后,他就发觉,自己对这个狡猾的小骗子真是全然不了解。
她谎称有了婚约,留信离开,又对他多次表露心迹,做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根本就不是想要入他的王府,而且还恰恰相反,她在挑起他的愤怒,为的就是能不进王府。
他自认自己阅人无数,却没想到栽在她一个小姑娘手里,甚至分不清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既然如此,那便不分了,她当是真爱也好,做戏也罢,事不过三,这次他说什么不会放手了。
来之前他也想好了,今日总要将人带走,可真见到了又觉得不急了。
她许是回了家,有了底气,不再是之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更加鲜活狡黠,竟真叫他勾起了几分从未有的兴趣。
不是因为这张相同的脸,而是沈菱歌本身,带给他的新鲜和惊喜。
就像方才,她愣愣地站着得娇憨,明明很生气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态,处处都与之前不同。
他真想此刻就凑近,仔细瞧瞧,她到底是有几副面孔。
但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二也不知道这位爷为何会过来,但他实在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见他不说话,便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喊了声“王爷,您也来看戏这个位置正好,您快请。”
周誉抬了抬眸,像是才看到他的存在。
他记得,方才这人的手,有些不大规律。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慢条斯理地问道“本王来之前,听你们热闹的很,是在说什么。”
“回王爷的话,是这位沈二姑娘身子不适,下官翻看过几本医书,这才斗胆自荐,说为沈二姑娘把脉。”
周誉没来由地哂笑了一声,“以前都不知道,宋大人还有这等本事,恰好,本王昨夜没睡好,你来瞧瞧是何问题。”
宋二哪里会看病啊,不过是知道沈菱歌借口要走,这才随口编了个理由,想要正大光明地摸摸她的小手。
谁能想到齐王会突然冒出来,若是早知道,他是死也不敢夸下海口的。
这会颇有些进退两难了,不给他看,得说他瞧不上王爷,可真的看了,他又什么都不会。
他记得齐王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骗他,思来想去只能是坦白最稳妥“王爷恕罪,下官不过是半吊子的玩意,一时逞口舌之快,哪儿能给王爷看诊”
说着便腿脚发软地又要跪下去,可不等他跪下,手腕就被用力地擒住。
他的力道十分大,捏的他骨头好似要碎了一般。而齐王除了讨厌被人骗之外,更讨厌有人求饶和哭。
故而宋二额头冷汗直冒,疼得都快昏厥过去了,也不敢漏出半句求饶的话来。
他忍着剧痛,听见面前高大的男子冷声道“祸从口出,记住管好你的嘴巴眼睛和手,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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