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以为蔺绥是真的打算给他倒水喝, 摇了摇头。
“我稍加调息便可,无需费心。”
他见蔺绥按在他肩膀上好似准备起身,便等着蔺绥下去再打坐, 却见蔺绥身体微抬,却是朝上移了一些, 和他只有咫尺之距。
“推辞别人的回报, 可不是好习惯。”
蔺绥低头,略略俯视着在他之下的玉面道君。
微凉的鬼气如细细的小蛇,舔舐着唇瓣上的纹路。
因为干燥而生出的痕迹触感粗粝,厮磨间横生粘腻又暧昧的狎昵。
恶鬼垂首, 黑长的青丝与洁白衣裳互相辉映,在入窗的阴风里, 截然对立的二者却好似亲密无间的情人。
今晚的月光极冷,并非如梦似幻, 清清冷冷落了一地, 照得夜如白昼。
若一想他应该推开的, 他也可以推开的。
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明明没有多大力气,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掀落在一旁。
可身体好似生了根,僵硬的如同木头, 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丝丝缕缕的阴气从齿关而入, 让若一迷蒙。
他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推辞。
那缕甜意从舌尖绽放,蔓延至心口。
陌生的情绪在本来空无一物的心台中蔓延生长,若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比艳鬼还要招摇还要显得更会吸人精气的鬼魂,喉结滑动。
“小道君, 还口渴么”
蔺绥坐直了身体, 当自己有些凌乱的发丝梳拢到脑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
唇瓣色彩殷红,宛若艳到极致的红枫。
他直勾勾地盯着若一瞧,却见若一依旧不动如松,只是垂着眉眼对他道了声谢,面上神色与窗外月光一般冷淡。
若不是淡红的唇昭示着刚刚确实发生了什么,否则从他脸上还真看不出端倪。
没有羞涩,没有澎湃,如同平静幽深的湖水。
蔺绥见他这般模样心情倒也不错,随意将长发束起,起身离开。
“你去哪儿”
在蔺绥的身影消失之前,若一终究是忍不住开口。
蔺绥没有多言,只是说“有些事情需要善后。”
水芜城城主回来之后依然会发现自己豢养的凶物已经死了,为了避免那张对若一的通缉令流到更大的范围,这种人的乌纱帽还是早日摘了好。
蔺绥虽然是可以简单粗暴地杀了他,但这并不能以绝后患,反而会让自己缠绕不必要的因果和浪费更多时间,人世间的事,自然要让人去解决。
就是水芜城从不是某些人的一言堂,有人在这势力盘根错节,也有人对这虎视眈眈。
蔺绥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有些人不是好东西,但却是颗好棋子。
若一在宅子里养伤,见蔺绥晚出早归,给他带来食物清水,抚着血葫芦不言。
他下山时,师父对他说,妖鬼之流霍乱人间,拂云弟子除妖救世义不容辞,见之必斩。
他应了,行走于人间,剑符诛妖邪,如今却遇见了一只不想炼化的鬼。
若一没有深究所想,不愿便是不愿。
水芜城城主在州府停留了三日,正准备请辞时,却被扣住了。
水芜城这几天格外热闹,告示处总是挤着一堆人。
“居然暗中害了这么多人,真是狗官”
“呸,丧尽天良要让他再呆在咱们这儿,不知道还得害多少人呢”
城主勾结商人私自贩盐,草芥人命残暴不仁,按大楚律法,当抄家问斩。
不过风波随着新城主的就位,一切又恢复了井井有条,那些权力更迭的暗流涌动,也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进行。
若一的那张通缉令自然是被撤掉了,他离开了水芜城,没有官兵阻拦。
“你很厉害,若是”
若是还为人躯,定能搅动一番风云。
若一又停住了没再继续往下说,毕竟这种话没有意义。
蔺绥不在意道“这可未必,行人事可没有行鬼事方便。”
蔺绥能够快速的办成这么多事情,就是行了身为鬼的方便,这让他能知道许多秘密,也能更清楚的知道局势。
从政可不比从商,后者需要机遇和资本,前者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无论是人脉还是其他,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蔺绥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他们在水芜城停留了半月有余,如今事情已了,便继续朝着下一个地方进行。
若一并非漫无目的的乱走,他已经算到了最近的大凶之物的位置,朝着那个方位而去。
蔺绥与之同行,反正这个方向还在去梧城的范围里,等到离梧城更近时,再转向也不迟。
从水芜城走水路,船夫卖力撑船,若一站在船尾,看着江天一色。
江上可见几只精美的画舫,丝竹之声悠悠飘来,因为有些距离,倒听得不太真切。
“看来这次是销金窟温柔乡,你这样平白杀上门去,怕是多的是人想怜香惜玉。”
那几只画舫到没什么特别,若一的罗盘却是直指远处隐约可见一点轮廓的巨大楼船。
蔺绥想起了那条赤蛇,丹殊肯定很喜欢这地方。
“待真身显露,多的是避之不及。”
若一看惯了这些场面,人露出狰狞面目,人尚且躲闪,又何况被揭露的是妖鬼。
“也是。”
蔺绥想起自己最开始的想法,不也觉得燕秦喜欢的只是他的表面,只是他伪装出来的模样,因此刻意将自己的面目撕开给燕秦看。
等着燕秦生厌,等着他避之不及,但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事实里,知道了真相与燕秦对他的情意。
巨大的游船飘荡着脂粉香,虽在船上,但建筑的精美程度不亚于陆地上的任何一处房屋,娇美女子来往言笑晏晏,更有纤细男子被男人搂在怀中肆意胡来。
这浓重的欲望之气扑面而来,若一神色平静,既无厌恶也无欢喜,如同浊水中不会相容的清露。
蔺绥没察觉到其中的妖气,这才最是问题。
若一的掐算不会出错,罗盘也直指此处。
外溢的凶气有时不可怕,越是隐藏的不见异象,才越有问题。
“好俊俏的道长,出家人都不能免俗,别害臊,进来坐呀。”
有姑娘甩着手帕走了过来,望着若一吃吃地笑。
“花娘,看来你们画舫名气越来越大了,连道士都能勾来了。”
有男人哄笑,眼神上下打量着一身素白衣裳的道士,吃了酒红光满面。
若一对这些不闻不问,足尖一跃,上了画舫二楼。
站在门口的女子跺脚“进去可是要给银两的”
不过她又一甩帕“不过看在他相貌堂堂的份上,哪怕是不给钱,姐几个也愿意陪着。”
挤挨的几位女子嬉笑起来,觉得此言甚是。
没钱被赶出来的嫖客见她们两幅面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只是忽觉一阵凉气,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来,唔唔地捂着喉咙惊慌起来。
旁人只觉得他喝多了酒撒疯,没人在意。
蔺绥收回手,穿过人群,飘然而上。
现在才入夜,正是花船画舫里热闹的时候。
最大的游船等级分明,越往上需要花费的银两越高,越能见到好的姑娘。
画舫总共四层,最顶上住的是花魁。
若娘正在梳妆,游船上花魁三月一评,她费尽心思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眼角余光出现一抹白,让她微惊。
夜明珠的照亮下,陌生男子的容颜让她微微失神,而后便是警惕,她正准备喊人,却发现动弹不得,神色惊恐。
若一看见了角落里供奉的狐像,并不意外。
像这种烟花之地,是狐蛇二族最喜爱的地方。
黄符朝着狐像而去,还未靠近便燃烧起来,一缕红粉之气四散,还没吹到若一面前便被拂开了。
“有客自远方来,不从正门而入,可不是什么君子作风。”
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貌美女子。
现如今是深秋,她穿的却单薄,白细胳膊挽着薄纱,满头朱翠,莲步轻移间璎珞微动,容色极盛。
“把她带出去。”
女子给了若娘一个安抚的眼神,吩咐着身后两位同行的婢女。
婢女们容貌亦不俗,快速地将若娘带走。
若一并没有和她寒暄废话,身后剑出,朝着狐狸心口而去。
黄符成阵,浮在半空中。
女子没想到他如此不留情,出手便是朝着将她毙命而去,转身就要逃,她早就听过拂云派若一的名声,根本没打算硬碰硬。
她已经派人通知了官兵,不一会儿就能将这道士带走。
两名狐婢朝着若一扑去让女子先走,狐女推开门,屋外却不是熟悉的长廊,而是一片幽黑,仿若幽冥鬼府。
她心里警铃大作,下意识地退回屋内,迎面而来的剑影逼得她露出了狐狸尾巴。
若一的伤早在半个月的休息中养好了,因此哪怕是一对三也毫不费力。
那两个狐婢法力低微,狐女凶相毕露,也只是勉强抵挡。
“是否在好奇为何你等的人还没来,别等了,他们早就走了。”
慵懒嗓音在屋里回响,玄衣鬼君现身,衣袂飘飘。
蔺绥对他们这一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自然不会让人来干扰。
若一静默看向蔺绥,眼底微微有光。
狐女脸色微微灰败,她忽地朝着蔺绥望去,颇有些谦卑的姿态“妙山君,你若助我出逃,我定当重谢。”
蔺绥面上浮现些趣味“你居然知道我”
“妙山君的大名,早已远扬。”
狐女心里咬牙切齿,她早收到风声说若一道士身旁跟着只厉鬼,她还以为是寻常役鬼,没想到居然是妙山君。
这只鬼在鬼界乃至妖界名声都不好,那些鬼谈之色变,谁让这祖宗专挑厉鬼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鬼力深不可测。
这种鬼,若一居然不收了他,二人还同行,必定是妙山君被掣肘,狐女想今天就算逃不了,也要离间他们。
“你身上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蔺绥察觉出些不对味来,以往的凶物,比如那只鲛人,都比这狐女能打多了,这只狐女真的是凶物么
若一也发现了她其实在拖延时间,以咒术缠缚,狐女见计谋败露,也不再示弱,化为原型扑向若一。
若一抬手,蔺绥看见手里的罗盘,明白他的意思,离开了游船,朝着罗盘指示的方向而去。
真正的凶物根本就不是这只狐女,蔺绥看着在移动的罗盘,快速追了上去。
一台小红轿在夜色中如同鬼魅般疾行,若是有人撞到了定会吓破胆,因为抬轿子的不是人,而是八只直立行走的狐狸。
阴气悄然弥漫,狐狸们却不断向前奔跑,却发现周围的景色有些眼熟。
轿子里传来人声“怎么停下来了”
“圣子,好像刚刚这地儿咱们跑过了,按理来说现在应该已经到洞穴了。”
“再往前走吧,也不知长老姑姑还好吗。”
那声音带着担忧,格外娇软,听着雌雄莫辨,酥媚入骨。
几只狐狸又跑了起来,跑了几圈后再傻也发现不对劲了。
“圣子好像有古怪是不是那道士追上来了”
“姑姑说道士都是直来直往的,哪里会弄这种东西。”
轿中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娇憨纯真又暗含媚态的美人脸。
“你姑姑说的对。”
一道鬼气随着声音落下,狐子闪避,那抬轿子被生生劈成两半。
狐子眼里隐隐有水光,道“鬼哥哥,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来杀我。”
他的眼眸在月色下,闪烁着迷人的光。
这种层次的魅惑对于蔺绥来说,实在太低端了些,鬼气凝成风刃,吓得狐子中断了控魂术。
蔺绥逗了好一会儿便明白为什么游船中那只狐女让这狐狸跑了,虽为凶物,但这狐子擅长魅惑控心,不擅伤人术法。
这边,狐子已经打算攻心为上,一副乖巧模样。
“哥哥只要不杀我,我愿长伴哥哥左右,为哥哥暖床铺被,任哥哥吩咐。”
狐子倒是看的开,反正姑姑是让他习魅惑之术,然后送他去人间官员旁,说不定还能到天子身边效仿妲己老祖,但那不是还久远着,眼前的鬼郎君容貌乃上乘,若是鬼都能成为他入幕之宾,又何谈那些凡人呢
蔺绥表情略微有些古怪,他这杀意应当是十分明显,但这小狐狸好像还真打算来给他暖床,他被他这一口一个“哥哥”弄得有些头疼。
他还未出手,一柄寒霜剑刺破阴气而来,直奔狐子而去,狐子闪避不及,脸上被擦出一道口子,捂着脸万分委屈。
“哥哥,你就应了我吧,我怕。”
狐子哆哆嗦嗦,朝着蔺绥而来。
蔺绥寻思这真是嫌死的不够快,按照燕秦那个醋劲,听见有人向他自荐枕席,挥剑劈断一座山都不能消气。
阴气散开,冷若冰霜的白衣道长信步走近,看见那只狐狸,剑尖寒芒乍起。
若一对心底涌起的陌生情绪置若罔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他挥剑的动作毫不犹豫,哪怕眼前是惹人怜惜的娇人,剑锋平和,却满是杀机,恰似无情无欲的冰雪铸就的玉人。
凶物终究是凶物,哪怕他再不擅长斗法,也不是寻常的杂毛狐狸。
蔺绥没插手,逮住了其中一只抬轿狐狸,盘问他一些事情。
等到他问完,若一那边战斗也结束了。
几只不成气候的狐狸四处逃窜,蔺绥和若一都没拦,又返回了游船,解决其他妖物。
不是说妖物必死,但如果妖抱着祸乱人间的想法,又借着方便让族人安家落户,吸人精气又食人,那便要除了。
勾栏瓦舍这种地方向来是消息流通的重要地方之一,此时这里仍然歌舞升平,只有少数人在慌乱的寻求对策,毕竟当家的不见了。
蔺绥暗中观察了一会儿,结合自己知道的情报,挑选了其中他认为最有野心的人,将实情告知些许,又以言语诱惑一番。
反正那狐女已经死了,她护着的圣子也进了血葫芦里,怎么说也得挑选个继承人出来。
做完这些后,蔺绥去寻若一。
船舫内,那些狐妖已经死了,但若一却不知所踪。
蔺绥知道若一不可能会就这样离开,在一堆活人的气息里寻找着若一,最后在一间空着的厢房里找到了正在打坐运气的小道君。
若一的面庞上染着潮意,淡淡的红气在他的面庞上运转,显然是陷入某种窘境。
发觉是蔺绥前来,若一睁开眼,还没等他开口便交代了情况。
“被先前那只狐子咬伤了,他的毒有些强劲,但运功一日便可排出。”
若一的裤腿可见两个孔洞,是狐狸的咬痕。
蔺绥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士清心寡欲要做圣人,他可不做。
“运功一日,那也太长了些,我知道个法子,不消半个时辰便好,小道长可要试试啊”
蔺绥尾音上扬,眉目如灿星,却满是不怀好意。
若一摇头“不必。”
他还是那副清冷皎洁的模样,光风霁月,不染凡尘。
蔺绥悠悠道“放心,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可没夺你这身子的癖好,我又不是艳鬼,要你的元阳又有何用。”
蔺绥那不是因为被拒绝才这样说,他本就没打算献身,虽然在他看来这是某种最快的拉近关系的方式,但他从不会被拒绝了还上赶着。
若一默然不语,明明先前他重伤的时候,还依偎在他怀中玩笑地说要他元阳治伤,如今却又好似弃之如履,不值一提了。
虽然他也没给,让人感觉有淡淡郁气汇结在心。
是接二连三的陌生情绪让若一出神,不过他向来是个淡然处之的人,接受了自己的异样。
他的心思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鬼君的双足未着鞋袜,淡青色纹路蔓延向上,脚腕纤细,好似随意地搁置着,给予他凉意。
鬼气如刃,将道君身上穿着的布料围绕着中央切开,没了布料干扰,冰火便彻底相贴。
蔺绥轻笑,仿佛在为自己这有些恶作剧般的行为而得意。
道长上面越淡然越圣洁,就越反差。
若一低头看了一眼,便如同被灼烫般避开了视线,低声念着冰心诀。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忘我守一,六根大定”注
他的声音清朗动听,声声吟诵,清风徐来。
蔺绥撑着头漫不经心地踩踏赏玩,还戏谑道“小道君,怎么停了,继续念啊。”
孤月照大江,清波微荡。
“戒点养气,无私无为。上下相顾,神色相依。蓄意玄关,降伏思虑。内外无物,若浊冰清。尘垢不沾,俗相不染”注
这一声又一声,重复的一遍又一遍。
只是静不了人心,反倒越发急躁。
波光粼粼,风掀起一层又一层。
“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浑然无物,真能浑然无物么
若一明明闭着眼,脑海里却依旧是眼前鬼君笑吟吟的模样。
魂魄不似人,他的唇是冷的,足尖也是冷的。
明明有一身道术,却纵容厉鬼胡作非为。
蔺绥开始挺开心,后边倒有些敷衍了,虽然他是个持之以恒的人,但在某些方面在重复地做机械性行为里,还是难免觉得枯燥。
弄弄停停,然后看看小道君努力镇静的模样解乏。
若一自然也感觉到了那力道越来越轻,口中吟诵的冰心诀与静心诀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近乎于呢喃。
他终究是睁开了眼,不过没往下看,只是看着蔺绥。
鬼君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脚自然地垂落在他身上,不必费力地曲起。
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里藏着幽深,他明明一言不发,蔺绥却被他看的有些脊背发烫。
恶面有恶面的乐处,善面自然也有善面的趣味。
“小道君,继续念,这清心诀我还没听够。”
若一凝望着他,继续念着经文。
直至某一瞬,骤然停止。
蔺绥重复念着“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霜白月光涌动,于足底漫出一片绵长之景。
“这样多,想必是心口不一。”
玉面佛心的道长阖眸,耳旁缀着红意,默认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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