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我你要成全我哈”
江霁想过无数次两人的重逢。
他来之前, 想着转世之后的她,十七岁,还没女儿一般大, 他定要放下身段, 好好哄这年轻傲气的姑娘,不让她生出冷淡与隔阂。他甚至还让红一先去红袖阁, 按照他经年记忆里她的样子,给她备下她喜爱的衣裙首饰。
他谨慎地谋划, 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生怕她会厌恶他们父女。
但他没想过, 见面竟会是这样
她用兵器抵着他的眉心
她说, 想死,成全你
“父亲”
女儿们着急大喊,四面八方都是她们的声音。
昆山玉君魂神归位。
男人缓缓清醒。
他掀起眼皮, 乌眸泅染一抹霜白, 带着讥讽, “那你杀啊”
他主动扬起脖子, 任由那令牌刺入额心皮肉, 淌落一丝血线, 从眉心到鼻尖, 一抹血迹看得分外渗人。昆山玉君浑不在意,目光似恶鬼一样钩着她, 凉薄地说,“你杀了我, 你的老东西也活不了多久了。本座敢打赌, 他暴毙之日, 不是今晚,就是明早。”
绯红的手腕一顿,那眼神锋利得几乎扎在他血肉里。
“你什么意思”
昆山玉君反客为主,冰冷一笑。
“什么意思你想知道那你用什么来换”
妄机宜捏住绯红另一只手掌,安抚示意。
“不用管他,吓唬你的呢。”妄机宜百无禁忌,随口来了一句,“哪有死得那么快,备好棺材都不迟。”
绯红脸色发青。
“什么棺材您再说一句试试”
妄机宜摸了下鼻子,行,他说错话了,惹他姑娘生气了,他闭嘴。
昆山玉君又看向妄机宜,这个假死重生后披着师雪绛的皮囊来给他当弟子的老家伙,他是真不要脸,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
“师尊,您可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我江霁的道侣,九个女儿的娘亲,您的徒媳”
最后一句他咬得又冷又重。
“我找了她十七年,您把她藏了十七年您可真是我的好师尊啊”
书生的骨相很薄,又天生带笑,以致于说话都透着一股懒散怠慢的腔调,“让你找到又如何她元神极弱,你又救不了她,只能看她去死。”
昆山玉君一字一顿,“我、会、救、她”
妄机宜挑眉,“你救她你怎么救她且不说你刚刚产女,境界又倒退数层,她是情胎之身,你会用你那少得可怜的情丝来供她吗你不会的,江霁,你更愿意把她做成活死人,让她不能哭,不能笑,一步也不能离开你,如此一来,就永远都没背叛和别离。”
“这样她才会永远喜欢你,不是吗”
他妄机宜收徒,单看天赋,不看人品,所以养成的两个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妖孽,冠绝十洲三岛。
但性子就不好说了,有的疯狂,有的古怪,都属于剑走偏锋的货色。
他极轻地笑了,“江霁,你可以骗过你的女儿,但你骗不了我这个老不死,我妄机宜好歹比你年长几千岁呢,你小子什么肠子,师尊我可是明明白白的。当初我真要把她交你手里,恐怕现在你已经躺着棺材里跟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道着亲密耳语吧。”
姑娘们微微一愣。
而绯红伸手抓住妄机宜,“你同他们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妄机宜面上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实际上跟弟子传音主要是人多,祖宗我又被你干得没力气了,怕打不过她们,先拖点时间。
弟子顿时一言难尽。
而昆山玉君看他们这副眉目传情的姿态,心头的锁链拧得发紧。
他淡淡道,“我与她的事情,就不劳师尊费心了。”
他自始自终,目的都很明确。
昆山玉君掠向绯红,“你不记得的事情,本座替你记得。你本是聚窟蓝氏的小姐,先入昆仑岛,后叛出太上墟,逆转太上心法,自创多情合欢。你为了钓出六道天魔,特意放出尸侯府的消息,引诱各大宗门世家前去阴疆,还设下了黄泉一梦。”
“在那个梦境中,你我有了真正的夫妻关系,你你让我怀了她们。”昆山玉君垂下眼眸,“本座气不过,就带着这坨肉球,万里追杀你,十洲三岛的修士们都可以作证。后来,便是天魔碑冲撞了我,女儿提早出生,我在芦荻山下,亲手把她们从肚子里剖出来。”
“弥月之喜,你送来了王朝统御令,你说要让女儿们为帝为王,永世威风”
妄机宜眸底一暗。
他忽然意识到
她与弟子江霁的过去,惊心动魄,跟他是不一样的。
而他们呢
好像很平淡,平淡得就像是井水里的一抹月光,清凉澄亮的,伸手一捞,月牙就破碎在掌心里。
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情爱。
平日里他在楼下看书作画,她就在院子里练剑修行,等到暮色降临,要么带着她去邻居家蹭吃蹭喝,要么带着她去师兄弟家里蹭吃蹭喝,最后实在逃不掉了,他自己捋起袖子,勉强做出一两顿还能吃得下的人间烟火。
那些王朝,那些天魔,都被动心的天子抛到脑后了。
就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赚点写书的闲钱,亲手养大一个姑娘跟一头鹅。
这姑娘比肥鹅还要过分,吃着他的饭,还要把他吃了。而这闷骚腹黑的书生呢,也有七八分心意,逗着绕着,把自己圈红线里边了,于是姑娘亲他摸他,他也半推半就地躺下了。
没有波折,也没有磨练,就那样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她会不会觉得,与他在一起,都太寡淡,太无味了
妄机宜心思转了千遍,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听见江霁说,“如果没有那场天劫,你就不会灰飞烟灭,元神破碎,更牵连了无数人的命运。”
天劫改变的,是十洲三岛的势力格局
因为一人的死亡,各地陷入动荡,乱世当道,邪魔出没,而各宗各域都出了好几个“天命之子”。
昆山玉君与绯红对视。
“但本座不管那些。本座只知道,你答应我,飞升之后,你会在上界等我们,你要我们一家人团聚。”他的语调逐渐发寒,压抑到了极致,“可是现在你在做什么你抛夫弃女,你还要跟我师尊去私奔”
字字诛心,又咄咄逼人。
绯红眉心红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眼珠子鬼魅般滑动,隐约有了几分当年合欢宗主喜怒难辨、玩弄人心的影子。
“你确定我说过这些话吗”
昆山玉君嗓音清淡,“你想不认账”
日光下的尘埃飘荡到她的眼眉,她不曾动容,也不曾动摇。
“便是说了,那个人也不是我,是前世,她是绯红,而我是朝红颜。”
她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她要的是万世朝拜,而我只要我师父一个人他在,我就在”
妄机宜捏了一下她手指,表示她很威风,他很喜欢。
绯红也回捏一下。
妄机宜又回捏了第二次。
绯红瞪了他眼,怎么跟小孩似的
殊不知她这一眼,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
妄机宜心道,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他也值了。
昆山玉君神情晦涩,气息愈发阴寒。
八位姑娘则是有点焦躁,这师公跟她们娘亲定情了,她们父亲怎么办
天子一字令破开了三十三重离恨天,绯红带着妄机宜离开。
红四姑娘叱喝一声,掷出袖中剑,直直钉向妄机宜。
“刺啦”
它刺破绯红的衣袖,又被她抓在手心,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她挡在妄机宜的身前。
红四姑娘愣在当场。
“玩够了吧”
绯红反手一甩,袖中剑带着凌厉无比的剑气,穿过红四姑娘的薄金耳坠,尖锋破开两半金影,“玩够了就给老娘滚回去,否则老娘废了你”
声色俱厉,毫不留情。
红四姑娘第一次直面母亲的权威压制,那种天然的等级倾轧把她吓得抖了一下。
论起姐妹性子,红四姑娘性情热烈,肆意妄为,还招惹了一群天之骄子为她要生要死的,她浑身都是缺点,但父亲偏宠她,只因为她是最像母亲的脾性。在潜意识里,红四姑娘模仿着母亲的行事风格,果然更多人也像父亲一样,偏爱她,包容她,便是做错事了,也不舍得打骂她。
掌门是这样,吟袖师叔也是这样。
而今天她就被骂了,被她转世的母亲骂得狗血淋头。
十七岁的姑娘又生气又愤怒又委屈。
那颇像江霁的凤眼泛起了水光。
“你不回家,你丢下我们跟父亲,你、你还凶我”
红四姑娘哪里还有在天之骄子们面前的谈笑风生,她只觉得内心发酸,呜咽一声,竟然没出息像小兽一样哭了。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跟一粒粒小珍珠一样。
这个纸糊的老虎被绯红一戳,露出最柔软无害的内心。
“四姐”
姐妹连心,最近的红六一把扶住红四,她虽然排行老六,但性情最稳,比红四更像姐姐。
“六六,她、她要我滚,呜呜”
最凶最狠的红四被绯红一句撂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红六抬头,直视绯红,“您虽然转世了,但我想您多多少少,都有前世的影响,您如此聪慧,难道就不知道红四比谁都渴望您的疼爱吗她的打扮最像您,她的性情最像您,她叫嚷得最厉害,还不是想要第一眼得到您的关注”
红四抽泣,“混蛋,闭嘴,谁让你解释了我就是恨她”
“她说得没错。”
绯红转向红六,染血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你最好也闭嘴,慧极必伤,越聪明越容易早死,心肝。”
红六咬唇。
她跟红八一样,是姐妹当中的军师,旁人也常说她聪明无双,却只有她会说慧极必伤,这难道是“严母”吗红六不肯服输,倔强地看她,“你又不要我们,你管我死不死的。”
绯红哦了一声,“你说得对,当初的我,也许不该让你来到这个世上,聪明到只会顶嘴。”
红六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伸手拍了绯红一下,力度轻得根本没法把绯红甩开。
红四“老六你真没用呜呜。”
红六“闭嘴呜呜。”
绯红把两姐妹搞定了,看向最外围的红衣少年郎,“你要不要一起哭”
老九转了下眼睛,少年的嗓音变得柔细,她忽然说,“我不拦你们,但我要跟娘亲走”
姐妹们怒目而视。
你这个也太过分了
还有,谁允许你叫娘的
老九振振有辞,“姐姐们,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好,有我在,当着我这个孩子的面,师公和娘亲才没办法搞到一起啊”
妄机宜似笑非笑,对绯红说,“这个崽子倒是最像你。”
红九的脸红了,嘿嘿傻笑。
姐姐们一听,有些不甘心。
她们心道,凭什么这么说,这老九总是惹出一摊子事,哪里像“她”了
在绯红的接连发飙之下,女儿们下意识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三日。”
昆山玉君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这三十三重离恨天,有情最伤魂,无情最孤寂,妄机宜的彼岸给你做了情根,又中了离恨天,他三个月的命数消耗殆尽,仅仅只能活三日,若是不信,探一探他灵府便知。”他冷漠道,“你要走,就让他跟你一起死在外边好了。”
绯红立即窥探妄机宜的灵府,哪怕他再竭力掩饰,灵府依然透出一股衰败与凋落。
“您骗我”
妄机宜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哪有那么严重,我调息一下就好了,我们走。”
但他没拉得动绯红。
在妄机宜的视线中,她缓缓转头,看向昆山玉君,“你有办法救他”
昆山玉君扬唇,“本座自然有。”
“你要如何才救他”
昆山玉君冷得似雪,“本座要你,就现在”
红二三四五六七九都屏住了呼吸。
唯有红八摸着她的腰带,琢磨着要不要把鸳鸯散献给父亲可是娘亲方才好凶,她有点害怕自己会被打屁股,毕竟她红八身为天机九宫的宫主之一,放在十洲三岛中也是个人物,都十七岁了还被娘亲打肉乎乎,那多丢她宫主面子。
绯红正要抬脚,腰下伸出一双纤细到苍白的手腕,淡青色的纹路清晰可见。
妄机宜从背后抱住她,从肋骨到胸,紧紧束缚。
他的脸埋在她颈肉里,声音发颤。
“别去,他骗你的。”
江天子执掌朝政之后,江神国被誉为第一王朝权柄,公主不和亲,王域不纳贡,他没打过一场败仗,也没赔过一块城池,他将天下至尊牢牢抓在自己的掌心里。天子的骨子里刻着骄傲与自负,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意中人为了自己,去向别的男人求欢
“师父,你在这里,等我,很快的。”
绯红想要转头,被他压住了脸。
他的身体更冷了。
“红儿,为师求你,别去。”
妄机宜仿佛被人从肺腑里抽出了丝线,细细密密地疼起来,他再也做不到风轻云淡。
“师父会嫌弃我不干净吗”
她问了一句。
妄机宜的嗓子眼被万千利刃割破,他肢体轻微痉挛,随后本能地张嘴,呼吸,喘气。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抛上岸渴死的鱼。
冷汗顺着他的背脊落下。
“你怎么会不干净呢”他的心口养出了第九万八千五十六根情丝,没有犹豫,再一次吻上她的心端,妄机宜喃喃道,“是我不择手段,心思肮脏”
他算计苍生从不手软,只有她让他后悔。
他后悔自己创出了阴阳化生经,也后悔自己创出了太上忘情。
“师父。”
她握着他的手,粲然一笑,“对不起,我没法给您八抬大轿了。”
绯红决绝地松开。
妄机宜的手指从她手腕滑到指尖,然后,再也握不住。
“过来。”
绯红冰冷叫着江霁。
妄机宜看着他们进了庖厨,他刚要追过去,被姑娘们拦在外面。
“嘭”
绯红毫不怜惜,把这一身谪仙气度的道家仙君扔柴草垛上了。她伸手压住对方的腰身,暴躁撕扯腰封。
冰凉的指骨按住她的手背。
她不耐烦扬眉。
“做什么”
昆山玉君微微垂眸,睫毛似鸦羽一样,在眼睑下拓出淡淡的影子,他收敛了自负与薄凉,近乎示弱一般。
“之前没那么快,你会吻本座。”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阵猖狂嘶哑的笑声。
“我的吻只给我师父,你算什么东西”
她俯身下来,热雾吐在他耳边。
“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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