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咎伸出手, 抚上沈惕的脸颊。
尽管他没有言语,也无法言语,但沈惕好像已经读懂了安无咎的心。
他的心, 始终和自己的牵连着。
“好冷。”沈惕握住安无咎的手,“我们回去吧。”
这座金字塔形的底座目测有三十米以上, 又覆上厚厚的雪, 攀爬起来十分不易, 就在安无咎与沈惕即将攀上神殿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远而可怖的声响,夹杂在狂啸的寒风中。
安无咎猛地回头, 站在高处, 目光所及尽是雪原, 找寻不到声音的来处。
“听起来像是人的惨叫声。”沈惕说完, 又觉得可疑,“但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人的惨叫声怎么会这么大”
安无咎也不得而知。
太像惨叫了, 可即便这里是一片死寂,人的声音也绝不可能传播这样远,这样大。
更像是某种受刺的巨兽。
正思考着, 那怪异的声音又一次出现, 这一次的距离越发远了, 此起彼伏。那声音仿佛一枚尖锐物直刺入他们的太阳穴, 令人浑身战栗, 不由得生出恐惧。
安无咎不知道远方有什么, 他猜想是不是和血月一样的灾难, 这个念头令他想到了圆月时分的狼啸, 但又不同。
雪仍一刻不停地下落, 仿佛没有停歇的时刻,大地萧条而冷肃,这几声怪异的“惨叫”声平白给这个本就古怪的地方蒙上一层诡谲的阴翳。
安无咎的眼前浮现出方才雅西亚丈夫怪异的神情。
“无咎哥”
听到吴悠的声音,安无咎回头望去,发现他与南杉站在神殿前的空地,正对他们招手。
于是安无咎只好放弃了那怪异的叫声,随沈惕回到神殿中。
由于神殿里没有食物,除了安德鲁外的每个人都不得不下去到城内的平民中去获取食物和水,但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
安无咎和沈惕得到的是一把尖锐的黑曜石刀,南杉和吴悠则是一个雕刻着许多繁复花纹的石盘,说是石盘,但并非是承装食物的薄盘,而是类似石磨上方的沉重磨盘,盘面的正中间有一处圆形凹陷,还凿有一条凹陷进去的长条,连接正中心的圆和石盘的边缘。
“这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放进去,然后流出来什么。”藤堂樱指着石盘说。
的确是,安无咎盯着石盘侧面,上面雕刻的和神殿天花板上的绘图一样,有许多佩戴羽冠的战士,还有蛇形的神。
太阳符号,蛇,这些都与沈惕息息相关。
安无咎转过头,凝视沈惕喉结上的符号。
“还有这个,”梅根拿出一根石头雕刻而成的尖桩,约莫三十厘米。她将其放置在地上,“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也是城民给你呢”藤堂樱问。
“嗯,我去的是一个老奶奶家,她说这是早就给我们准备好的。”梅根解释道。
藤堂樱点点头,“我和松浦去的是一个老爷爷家。”
一旁的老于冷哼了一声,对梅根说“我劝你离她远一点,她一定是邪教徒。”
藤堂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头看向老于,“那你呢你拿回来的又是什么”
老于的东西早就被他放在了地上,那是一个泥塑的球形物品,看起来并非是器皿,安无咎弯腰将其拾起,发现上面有一些列成竖线的圆孔。
“这看起来像是乐器。”松浦守梨猜测道。
“这有什么用”藤堂樱不解,他们拿回来的东西看起来都毫无关联,也不知用处。
“还有那个架子。”吴悠指了指地上的另一个物品,是一件石头打出来的架子,并不大,只能放下一摞玉米,或是几个瓜果。
“这个是我拿回来的。”杨策沉声道,“一个老人交给我的。”
“我去的那户人家也是只有一个老爷爷,头发花白。”诺亚仰着小脸,“他还对我说好久没有看到我这么活泼可爱的孩子了。”
安无咎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们来到这座水中城,好像的确没有看到几个小孩。
“这是他给我的。”诺亚指给大家看,“一个鼓。”
周亦珏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人,他拍了拍身上落的雪,右手拎着麻绳串起来的许多面具。
“给你们的。”
他递过来,一个人一个。
“这些是城民给我的,他说这些是祭司用的,一个人一个。”
安无咎看着他,发现他拿回来的一共只有十一个。
看来他们已经默认今天会有一个人死去,所以干脆都没有准备亡者的面具。
风雪愈发大了,沈惕和松浦将石门重新合上,安无咎将他们从雅西亚那儿获得的玉米饼也分给众人。晨祭已经消耗了许多精力,众人也对彼此充满了猜忌和怀疑,谁也不愿多说几句。
老于是这几人之中精神最紧绷的,这一点安无咎可以理解,他心里认老于是场上的女巫,但就算不是,他是邪教徒,在这种时候一定也会紧张,因为他和藤堂樱总有一人无法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换作之前的安无咎,他一定会忍受不到这些人死于圣坛,但现在他的心仿佛越来越硬,已经很难像从前那样怜悯所有人。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戴着沈惕的手套,安无咎独自靠在床头睡去,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一个巨大的怪物,浑身长满了甲片般坚硬的黑鳞,每一片都泛着微微的褐绿色的光,而鳞片的正中心、每一片的正中心都是一只宝石绿的蛇瞳。
那些触手,蜷缩着、伸展着的触手,在他的身后滞缓地舞动着、扭曲着,顶端是裂开的血红色深渊,像是一种不疾不徐的狂欢,一种半凝固的舞蹈。
他仿佛是被困在了这黑暗的神殿内,在金色的高台上,巨大的怪物和神圣的祭坛,身后血一样红的火烧云和仿佛垂怜他才落进来的霞光,一切怪异而华美。
安无咎感觉自己就站在他的面前,双眼已经无法移动到任何地方。
他好像被完全地控制住了。
不仅仅是怪异,也不仅仅是危险,他似乎看到了那无数双瞳孔里的迷惘和痛苦,脆弱与折磨。
面对这样一个可能会随时吞噬掉他的怪物,安无咎竟产生出一种莫大的怜悯。
恍惚间,他清晰地看见怪物的胸口在流血,那坚硬的鳞片仿佛被利爪穿透,流淌着绿色的粘稠液体,那一定就是他的血。
那种痛楚缓慢地流淌到他的身上,安无咎僵硬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满身都是血。
他的胸口是空荡荡的一个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忽然间,耳边掠过熟悉的“惨叫”,尖锐的声音试图将他拉扯出来。身处神殿的他猛地回头,他看到了另一个怪物,一个长着红色瞳孔的巨大怪物。当他回过头,场景仿佛坍塌一般渐渐崩解,安无咎试图去救神殿中的他,但他也随之崩解了。
那身鳞片如同落雨,纷纷洒下,最终只剩下一个红色的宝石,如同一滩鸽子血平静地落在地上。
安无咎弯下腰去捡,最后捡起来的却是一本陈旧的书,绒布的封面积蓄满尘埃。
就当他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听到了妈妈的尖叫声。
于是他惊醒了。
安无咎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床边的沈惕。
“你出了好多汗。”沈惕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安无咎看到他手上的纹路,却忽然心惊,想到梦境里的画面。
“你手上的这些纹路,是怎么来的”
沈惕第一反应是发现他可以说话了,所以嘴角微微勾起,但听到安无咎的问题,他又陷入迷思。
“我不记得了。”沈惕如实说,“应该是出生就有了。”
“你在哪里出生的父母都是什么人,他们还在吗”安无咎又抛出许多的问题。
这些都是他平日里不去想也不愿过多关注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沈惕过去有过缠绵许久的痛苦,他不想令他再次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但他这次是真的想知道,他心头的好奇是由恐惧催生的,那个梦境令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去思考。
他想知道为什么圣坛会是圣坛,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早亡
母亲为什么会疯他为什么会被困在一个实验室里,成为改造品。
他为什么会遇到沈惕。
沈惕为什么和他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或许他本应如此,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类
安无咎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无论沈惕怎样去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只能告诉安无咎,“我好像是被惩罚了,被一个同类惩罚了。”
这个答案模棱两可,连一个疑问也无法解答,他不明白安无咎为何这样问,他也很想回忆起来,能好好回答,但害怕自己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复。
但先认输的是安无咎。
他不再逼问,而是伸出自己的双臂搂住了沈惕,紧紧地拥抱住他。
“我知道了。”安无咎在他的侧颈吻了又吻,“我知道了。”
当沈惕的双眼中展示出迷惘和脆弱的时候,安无咎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真相。
无论沈惕拥有怎样的过去,无论他是谁,是什么,安无咎都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是,他是否会失去沈惕。
圣音忽然间响起。
“黄昏已至,请各位准备祭祀事宜。”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在听到圣音后按照要求回到大厅,诡异的是,原本在房间床上躺着的安德鲁,此时此刻平躺在大厅黑曜石方碑之下,被装进了一方石棺之中。
“请你们将面具一一戴上。”
所有人都按照要求,戴好面具,带上了他们从城民手中拿来的那些物件,男性玩家们一起将这具石棺抬起,朝着圣音指引的方向脚步沉重地走去。
那是一座山,被冰雪覆盖着,白日半落,血色的月亮已然升起,日月同辉。被洒在雪白大地上的红色光芒并不是晚霞的霞光,而是血月的月光,一点点的攀爬,跟随在众人的身后,仿佛也要蔓延至山顶。
很奇怪,在抬棺登山的时候,安无咎一直听到哭泣声,每向上一步,那哭泣声便愈发的响亮,仿佛是孩子的哭泣。
可这座小山一个旁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他们。
“你哭什么”老于吼了诺亚一声。
走在前头的诺亚回过头,脸上并没有泪水,表情很是纯真。
“我没有哭呀,哭的不是我哦。”
这句话把老于吓得一哆嗦,手差点没扶住棺椁。
“什么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诺亚若无其事地回头,声音很轻,随着风雪飘荡到耳边。
“可能是小孩子的鬼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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