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渐渐地攀升, 一点点变大,充满了迷幻而巨大的压迫感,令人目眩神迷。
安无咎和沈惕靠在一起,两人的周身都被蒙上一层猩红的月色, 淡淡的, 像一整片红色的薄纱, 嫁衣般笼住相爱的人。
安无咎不知道圣坛会对他进行怎样的处罚,但他也不在乎。直到来到这一次的游戏, 他才切实地体会到这些操控人性的所谓信仰, 会带来多么可怕的事。
他从进入圣坛,无止尽的危险已经是最低等的伤害,恢复记忆之后的二次创伤,信仰的崩塌。
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神的存在。
即便有,也不应该如此。
经历过的这一切几乎重塑了他这个人。安无咎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从头到尾都记得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 如果他没有遇到沈惕,遇到任何他觉得珍贵的人, 那样的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雪已经停了,但风很大,安无咎将南杉留下的斗篷盖住了沈惕的身体,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就算是已经被献祭, 可他闭眼的样子也好像只是睡着了。
安无咎其实并不害怕这一次游戏的结果。
从沈惕自认石像鬼的时候, 安无咎就知道,他其实在说谎。
他根本不是石像鬼, 而且他从第一天就猜到了自己守墓人的身份。
那个时候的安无咎对沈惕的身份还有几分犹疑, 感觉沈惕夜里是能看得见的, 但沈惕第一个白天的发言,就打消了安无咎的怀疑,不是因为他不像石像鬼,正是因为他表现得太像了。
沈惕不断地给狼队递话,表示他并不认识狼,又搅混水式地给其他人安身份,尤其是给他安了个平民身份,就好像是石像鬼在对自己的狼队友说,“我验了安无咎,他是个平民。”
可到了最后一天,他的说话内容和他的表现又是有偏差的,他给安无咎平民身份,但报的第一晚查验对象是松浦守梨。这大概是沈惕故意的遗漏,就是为了让他清楚他的身份。
如果他真的是石像鬼,今天一定不会跳出来。
从第一天起,沈惕就已经铺垫好了跳石像鬼的伏笔,安无咎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无法自证的神官,像他这种无所谓输赢无所谓生死的人,是不会这样周全谋划的。
今天的死,也早就在沈惕的计划之中。
而他,自信过了头,无比地笃定自己找到了破解游戏的方法,相信一定能赦免这场献祭,所以才顺水推舟,同意沈惕的骗局,也亲手将他投出局。
但他果然是太自负了。
安无咎根本不害怕这场游戏是输是赢,因为他确信沈惕与他是同一阵营,哪怕真的输了,他也不后悔,他做好了和沈惕一起走的准备。
但他更担心赢。
安无咎这时候忽然间明白了进入圣坛时常听到的那句话幸存只是暂时的,死亡才是永生。
暂时的幸存只会让安无咎不断地担心,担心沈惕是不是在某一天会离开他,会消失于这个世界。他本来就不是人类,安无咎又能拿什么留住他
他曾经相信世界上一切难题都有解法,唯独沈惕。
某个时刻,安无咎也曾消极地想,死到一起倒更好,再也不用害怕他的消失了。
他渐渐地失去了视力。沈惕的脸,连同这片红色的大地,安无咎都看不见了。
耳边是圣音的警告。
“你现在已经犯规了,安无咎。”
安无咎充耳不闻,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就算你人在这里,如果狼人决心杀你,进入你的房间,你一样会死。”
安无咎轻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惩罚”
圣音毫无感情地说,“明天,一直到游戏结束,你都无法说话。”
安无咎没有反应。
明天局势就明朗了,他无所谓能不能说话。
“现在,请对黄昏祭祀中死去的玩家进行查验。”
安无咎毫无行动,但他还是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他早已确信的答案。
玩家沈惕是好人。
在寒冷的血月之夜,安无咎拥抱着比雪还冷的身躯,一夜难眠。
再睁眼已经是清晨,安无咎一整晚断断续续梦见之前不可名状的画面,那是沈惕的另一种形态,或者是是他真正的形态。
他还梦到了父亲在庭院一角的玻璃房里种树,用一种已经少见的土,年幼的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呆呆傻傻地拍拍父亲栽花的土,以为那样做可以压得更实。
他问过父亲,那是什么花,父亲告诉他是芍药。
好奇怪的名字,是药吗
是很美的花,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将离。很久以前,相爱的人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就会摘一朵芍药,送给对方,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来表达惜别。
那时候的他哪里听得懂,只知道这是很美的花,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它开花。
父亲死后,那株芍药也死了,所以母亲带他们搬家时并没有带走。这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安无咎心中最大的遗憾。
他好想看一次芍药花,想知道父亲口中形容的离别之花究竟有多美。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个难熬的夜晚里,他都做同样的梦,梦见父亲的玻璃温室开满了鲜花,他不清楚具体的样子,所以总是朦朦胧胧一片,唯一清晰的是父亲温柔的笑脸。
他说不要害怕分离。
那时候的安无咎不清楚他身上是如何出现芍药花的,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猜,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实验品,成为一组没有自由的数据,花的纹身与他身体里的任何一部分都没什么不同,给他带来的只有痛苦。
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些烙印在他皮肤之上的花,是沈惕替他圆满的一个心愿。
尽管那时候的沈惕根本不通人性,不懂什么是感情,和儿时的安无咎一样,什么是依依惜别。
但他还是做了,仿佛是天性使然。
安无咎从石棺中醒来,沈惕的尸体消失了,冰冷的棺材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安无咎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四肢百骸好像完全冻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能从里面站起来。
当他的双脚踩上雪地之后,连石棺都消失了,和之前所有被献祭的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坛好像最清楚安无咎内心的恐惧,它知道安无咎不害怕死亡,只害怕沈惕消失,所以他特意这样做。
浑浑噩噩地在微亮的天光中下山,安无咎毫无知觉,任凭本能地继续自己的行动。正如圣音昨晚说的,他的确失声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在晨祭讨论开始之前回到了神殿,那层层的石阶如同崎岖的天梯,上面还残留着被献祭者的血,连雪也盖不住。
站在石屏后的雕像前,安无咎静静地思考着,他知道这场游戏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刻,无论是第一个目标,还是第二个目标,但直觉总让他感觉自己遗漏了某一点。
圣音出现,召唤他们进入大厅进行讨论,第一个出来的是吴悠,他在看到安无咎的第一时间眼睛都亮了亮,连忙来到他身边。
“无咎哥,你还好吧。”
安无咎转过脸,看到吴悠脸上的担忧,他点了点头,本想藏一藏受伤的手臂,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还有哪里是好的,怎么遮得住。
安无咎对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然后试图去对他说话,但是不能发出声音。
吴悠立刻明白了,“你难道是被惩罚了”
安无咎点头。
“我也被罚过,两个小时没有说话。”吴悠低头注视安无咎的手,看他的手臂简直是惨不忍睹,想兑换点东西包扎,但被安无咎阻止了。
他觉得没有必要,很快就结束了,这一点生命值足够他撑到最后。
吴悠明白他的意思,看着安无咎一直望着这尊石像,他想了想,询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石像怪怪的”
安无咎侧过头看他,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
“我也是。”吴悠对他说,“所以我那天去城民家里的时候,特意问了一句,问他们知不知道神殿里的石像。碰巧那个城民是参与过神殿建造的,他告诉我,这尊石像是大祭司雕刻的,之所以会是现在的样子,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神是包罗万象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神创造的,所以他也就是一切事物本身。”
安无咎轻轻点了点头,又对吴悠指了指这面石屏。
“哦对,我特意问了他为什么要把神像用一面石头墙挡住。”吴悠对他复述了那个人的话,“这是大祭司的决定。”
安无咎轻微地皱了皱眉。
“大祭司将神像雕刻完成之后,就命令他们建造了一堵石屏,说这样才能保证神既接受众人的供奉,又不会被打扰到。”吴悠说完也皱起了眉,“反正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扯的,不像是圣坛能设置出的剧情。”
“这估计就是个故意露出来的破绽。”
安无咎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是南杉。
“还好吧”他走过来,询问安无咎。
安无咎点头,但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摇头。
南杉了然,吴悠被惩罚的时候他就在场。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抵达大厅,就在晨祭即将开始的时候,圣音提前告知他们安无咎因犯规失去发言权。
梅根听到这句话,脸上不禁露出些许喜色,毕竟安无咎的实力太强,光是他的发言可能就会扭转乾坤。
“现在,在开始晨祭讨论之前,先为各位宣布昨晚的死亡情况。”
安无咎瞥见了梅根的表情,看样子,昨晚那一刀应该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圣音宣布道“昨晚死亡的是十一号玩家杨策。”
沈惕的骗局果然奏效了,不仅仅骗了好人,更是骗到了场上最后一只明狼,让她亲手结束了队友的生命。
昨天的杨策在沈惕起身跳石像鬼的时候,还非常不满,也努力地压制着这份不满,但过了一夜,他似乎已经妥协了,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饱含遗憾地望着安无咎,眼神中有万千情绪。
安无咎也望着他,直到圣音宣布他生命的结束。
“死者没有遗言,请中祭司决定发言顺序。”
杨策死了,但他并没有发动任何技能,也就意味着前一晚沈惕给他的猎人身份是假的,他根本不是猎人。
安无咎自然选择从死者的右边发言,也就是五号梅根。
此刻,梅根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色被蓝色头发衬得惨淡而苍白,因为杨策已经死了,但游戏还没有结束,没准是真的还存在一个隐藏着的守墓人。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辩驳,但因为持有这一张底牌,梅根还是决定辩一辩。
“我不是最后那只狼,沈惕是石像鬼,他在那个地方起来,做出那种自杀式的发言,很明显是想要拉我下水。
我不知道第一天预言家为什么给我查杀,我真的是好人,说不定安德鲁是验出了好人不想报所以想诈一下我的身份不然他为什么会在死的时候把神杖给一号,他就只听了安无咎两轮发言,就那么相信他一定是好人吗万一给错了人,好人的损失岂不是更大了”
安无咎脸上没有反应,但心中有些惊讶,梅根这一轮的发言实际上挺有煽动力,但是太迟了。如果她从他拿到神杖之后就一直强调这一点,说不定可以做成是被诈出来的牌,更何况她还有女巫的银水,尽管给她银水的女巫也是狼。
如果那样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明狼。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间点你们还能不能认得下我,”梅根继续说,“如果我真的是狼,我昨晚一定不会直接按照沈惕说的话就照做的,这样太直接了。
我现在怀疑九号,我觉得诺亚这么一个小女孩能来圣坛还闯这么多关卡不简单,她不可能在这一场游戏里这么划水,从头到尾就像是隐形了。这不正常,所以我怀疑她才是最后一狼。”
“预言家死了,女巫死了,守墓人可能死了,杨策死后游戏没结束,说明场上还有神,可能是三神一民,诺亚前几轮都没有表现出自己是有身份的,我这一轮会投给她。”梅根说着,看向中祭司安无咎,“希望中祭司可以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我是好人,我这一轮会投诺亚,过了。”
轮到了南杉,他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只是他的笑和周亦珏的不同,没有半点狡诈,只是显得有几分不可靠。
“五号真的太有职业操守了。”
南杉两手对笼着,“我要是梅根小姐,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撑不住要交牌认输了,但她还是这么认真地在玩,我真的太佩服了。”
尽管是夸赞,但梅根的脸色一点也不好。
“不过时机很重要。”
南杉本来想说一句道家的箴言,但觉得在这样一个宗教主题的副本里谈这些显得有些讽刺,于是作罢。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一定会投给梅根小姐,过。”
吴悠则更没什么好说的,冷冷说了个“过”,惜字如金。
发言权来到了诺亚这里,她稚嫩的小脸一下子笑开,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梅根姐姐,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找替罪羊啊。”
诺亚的笑声很清脆,在空荡荡的神殿里显得格外空灵。
“我可不是神官哦。”她用一双通透如玻璃珠的眼望着梅根,“你现在一定很害怕吧,因为昨天听信了沈惕的话,真的以为杨策是猎人,所以把他杀了。结果他今天死了,既没能发动技能,游戏也没有结束,看到这个结果,梅根姐姐,你应该很崩溃吧。”
“所以我也很佩服你,有坚持下来的勇气和决心。但很可惜,沈惕并不是真正的石像鬼。”
诺亚很残酷地戳穿了真相,“真正的石像鬼,我想大概就是昨晚死在你刀下的杨策叔叔吧。”
梅根的瞳孔晃动着,眉头紧皱,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你被骗了。”诺亚不疾不徐地告知她,“沈惕从第一天就装成是石像鬼,骗取你的信任,等到他通过发言找出真正的石像鬼,就借刀杀人。”
“其实你们狼队已经很努力,也很厉害了。”诺亚回忆着之前的经过,“敢在这么凶险的比赛里第一夜就选择自杀,明明互相见面的队友都只有三个,而且明知女巫会担心救活石像鬼,还是决定自杀,和女巫博弈,还成功地获得了一瓶解药,自杀的狼早上起来跳预言家,骗出女巫还让女巫死心塌地地站队狼预。
这样的开局已经很让人佩服了,可惜就可惜在真预言家成功查杀到一匹狼,并且给对了神杖。啊对了。”
诺亚说着,把手掌放在唇边,做出讲悄悄话的样子,“梅根姐姐,我再给你讲一个鬼故事”
梅根的手都开始打颤,她盯着诺亚那张天真可爱的脸,却觉得她无比残忍。
诺亚轻声说“我觉得守墓人也不是周亦珏哥哥呢。”她的眼珠转了转,“是谁我就不告诉你了。”
“他跳出一个守墓人,还真的被守墓人认下,知道他是为守墓人挡刀的,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守墓人是个什么水平的玩家了吧。狼队连杀两神,还有石像鬼,本来优势巨大,可惜被一个假守墓人骗了一刀,又被一个假石像鬼骗了一刀。”
诺亚笑了笑,替梅根轻轻骂了一句。
“可恶的骗子们,比坏人还要坏。”
梅根低垂着头,像一株毫无生机的植物。
安无咎觉得没有必要用这些话来刺激梅根了,时间确实也不多,诺亚笑着将两只手背到身后,“中祭司不能说话,所以我就替无咎哥哥把话说清楚,今天的游戏应该就到此结束了吧。”
她结束了发言,轮到了安无咎。
安无咎不能说,也不打算说,他抬手比了个五号。
毫无疑问地,所有人都投给了梅根。
梅根的眼里是含着倔强的泪水的,安无咎走过去,在她离开之前给了她一个拥抱。
梅根最终倒在了安无咎的怀里。
“游戏结束,好人胜利。”
圣音宣布了结果,一场游戏下来,十二个人死了大半,只剩下四人,空荡荡的大厅格外冷。
大家都不说话,诺亚两手背在身后,眼睛盯住南杉,“南杉哥哥,你不会是猎人吧。”
南杉有些惊讶,笑了笑,“你怎么这么聪明”
吴悠都觉得不可置信,“你是猎人我以为诺亚是。”
诺亚耸耸肩,“我也是在沈惕说南杉哥哥是平民之后才猜到他是猎人的。”
南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叫我哥哥,也得叫他哥哥啊。”
诺亚撇了撇嘴。
“那这一次的游戏彻底结束了吗”吴悠问,“无咎哥昨天也已经把祭典停止了,而且取消了他们的祭祀传统。”
谁知圣音却说“游戏的第二个目标尚未结束,请玩家继续努力,由于十二祭司中的狼人已经全部死去,你们只剩下十五分钟的时间完成收尾工作。”
他们片刻的轻松也在圣音的这番话里荡然无存。
“十五分钟后若未彻底实现第二个目标,则视为失败,好人阵营的全体成员成为nc。狼人阵营则全部视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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