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惕一直以来伪装成为可以和他们共情的人类。
嬉笑怒骂, 每一样他都学得很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除安无咎以外其他任何人的情感, 他都是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不过是在凭借经验,做出还算正常的反应罢了。
但这一刻,面对已经成为污染物、还懵然不知南杉已经死去的吴悠, 沈惕感觉到了。
吴悠自己甚至还没有觉得痛,因为他还不知道,但沈惕感觉到了。
“他”沈惕握紧了手中的符咒,“他去帮无咎了。”
这是沈惕从成为人类以来, 说过最艰难的一个谎。
他看见吴悠用长的触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大概是试图从车子里出去,沈惕主动将南杉扶起来, 让他尽可能远离吴悠。
可我感觉他就在身边。
吴悠的声音从沈惕脑海里传来。
“他的确就在附近。”沈惕的语气确凿, 尽管他也还没有想明白, 留下了吴悠, 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已经被污染的吴悠, 会不会突然切断和他的联系, 会不会发狂对其他人下手,这些他都无从判断。
沈惕只知道,如果是安无咎在这里, 他一定不愿意杀掉吴悠。
“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沈惕关上南杉这一侧的门,绕过车头走到另一边,那些本打算围上来的污染物在沈惕的移动下也纷纷退散开来, 他们看起来既不打算离开, 也不敢轻易靠近, 一种来源于同类的动物本能令他们只能停驻于此,观察沈惕的一举一动。
沈惕拉开吴悠这边的门,试图让他出来。他诚实地告诉吴悠,“你已经被污染了,所以你才看不见。”
怎么可能
吴悠无法接受这件事,他试图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但脑子是空白的。
可我还能和你说话。
“所以你和他们不一样。”沈惕解开困住他的安全带,“所以你也记住这一点。”
吴悠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失去视觉的他其他感官灵敏度大幅上升,沈惕的声音,周围那些污染物发出的呼吸与喘气,一切都清晰至极。
他试图伸手触摸自己的脸,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伸出的、触碰到脸颊的并不是人类的双手,而是许多滑腻的触手。
沈惕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显然是被自己吓到了。
“别想这些了,你会变回来的,这只是暂时的。”
沈惕用另一个谎言暂时安抚吴悠。
不远处,他看到了杀过来的安无咎,他的脸上是血,手中的竹叶青沾满了怪物的粘液。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安无咎发现吴悠之后愣住的表情。
沈惕收回了枪,最后一颗子弹他终究是没有用。孤寂的旷野起了风,卷着尘沙拂面而来,他看到那些污染物又一致地离开这里,四处望去已经看不到蒙面人的踪影,看来是在这些棋子的掩护下离开了。
“吴悠”
沈惕看见安无咎发现南杉之后蹙起的眉,他眼中挥之不去的难过和懊悔,仿佛眼前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造成的。
钟益柔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吴悠,只看到沈惕身旁矗立着一个高大的“怪物”,那些触手令她头皮发麻,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怪物的头颅,等她冷静下来,再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是吴悠。
她不能理解。她不理解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也无法接受。
“吴悠的理智值清零了是吗”
沈惕点头。
“那南杉”
沈惕向她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说。
安无咎垂下眼,眼眶干涩。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难道他这一次的决定也是错的。
那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
无咎哥
忽然听到吴悠的声音,安无咎讶异地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过去,走向眼前这个已经被污染的吴悠。
“吴悠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听得到。
吴悠伸出长长的触手,触碰到安无咎的肩膀。
无咎哥,南杉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他。柔姐呢还有尔慈姐
“益柔在我们身边。”安无咎看到沈惕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南杉和尔慈,他们分头行动了。”
为什么要分开他们要做什么
吴悠一开始有些不相信,但忽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竟然害怕被南杉看到。
他已经是个怪物了,南杉是个道士,他的职责不就是要除掉像他这样的怪物吗
那他他什么时候和我们回合
“明天,”安无咎反握住他的一只触手,“明天中午。”
钟益柔这时候发现,安无咎似乎是在和已经成为污染物的吴悠对话,而她只能听到安无咎说的话,凭反应来看,吴悠似乎能和他沟通。
这里已经被蒙面人发现,不能算作安全区,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蒙面人逃走,但他们还是打算先上了车离开,但暂时不知道目的地何在,只能远离城市,往偏僻的地方走。
沈惕坐在驾驶座上,开车的间隙透过后视镜看安无咎。
安无咎的手臂受了伤,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脸色不佳。钟益柔背着枪,埋头抖着手打开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医疗箱。
“我先给你打一针镇痛。”钟益柔拿起一支安瓶,正要掰开,听到安无咎说不用。
“不要浪费了。”安无咎告诉她,“直接帮我缝上就好,我不怕疼。”
沈惕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攥得更紧了。
钟益柔只好同意,放回了镇痛剂,为他消毒和缝合。
“对不起。”
安静的车厢中,安无咎低声开口。
“为什么道歉”钟益柔检查包扎的伤口,眼前杨尔慈的脸挥之不去,但她还是安慰安无咎,“这不是你的错。”
沈惕隐隐能感觉到什么,安无咎恐怕和他们不一样,从贩卖机那里开始,安无咎的眼神里就透着一种区别于从前的感情,像个悲观的先知者。
安无咎望着窗外,心中挣扎了一番,还是决定将自己轮回的事告诉他们。
他整理了情绪,从头说出自己经历的一切。
听完这些,钟益柔皱起眉,“也就是说,你上一轮回因为时间到期被突然出现的怪物杀掉,但你没有死,反而回到了之前。可为什么只有你有这种能力”
安无咎摇头,“我不知道。”
那这种能力还可以再用吗
吴悠问出口,安无咎所说的话为他死寂的心点燃了一丝希望。
他真的不想成为怪物。
“我不确定。”安无咎如实告诉他们,“不过我还有一张时间回溯卡,这可能是我最后的底牌。”
他已经想好了,就算是把自己的生命值耗到只剩最后一点,他也会用掉这张卡,他不能让南杉和杨尔慈就这样消失。
他们路过一座加油站,沈惕开得很快,但他还是亲眼看到了变成污染物的工作人员吞食了其他的人类,他的手臂和加油的管道融合在一起,狠狠地插入了人类的胸膛。
“先不谈这张卡的事。”沈惕直接跳过了安无咎说的话,也截断了他冒险的想法,“我从之前就觉得不太对劲,你说的那些事,我感觉我也有一些记忆,比如你的手臂被腐蚀,还有吴悠,他被割喉,包括那个工厂,我都有印象。”
他想知道是不是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受,这样或许是他们都有回溯,只是安无咎的记忆最清楚。
但讨论后的结果是,吴悠和钟益柔都没有任何关于“上一次”的记忆,一丁点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钟益柔想了想,告诉他们,“不光是这件事,吴悠被污染后,我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好像你和无咎还能和他沟通。我猜吴悠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验证过后,他们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这些现象无疑都指向了一桩事实安无咎和沈惕是特殊的。
他们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能力,并且从表现程度来说,安无咎要略强一些,他是整个人都进行了回溯,而沈惕只是保有了一部分的记忆。
这一点从逻辑上来说不太合理,安无咎清楚沈惕是什么身份,他的能力都必然是高于自己的。
“前面好像是个农场。”沈惕对众人说,“要不要在那里停下来,休息一下。”
农场的灯是熄着的,一片黑暗,看起来寂静无比。沈惕把车停在路边,“我先下去看看。”
车门关上,安无咎坐在车里,手握着刀柄。
沈惕大约离开了十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新的猎枪。
“里面没有人,先下车来房子里吧。”
他们这才一起下车,吴悠是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副驾驶的,现在出来也很不方便。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塞进罐头里的一只鱿鱼,完全没有呼吸的空隙。
打着手电,沈惕走在最前面,安无咎守在最后头,他们进入房子里,找到一间方便逃跑的房间落脚。
“你的时间还够吗”沈惕对钟益柔说。
“能撑过今晚。”钟益柔给他看了一眼,手腕内侧显示着还剩8小时,“是无咎带着我用枪杀了很多污染物,才累积了这么多时间。”
但也因为战斗必须直面那些怪物,钟益柔的理智值已经只剩下一半,她有轻微的晕眩和幻觉,但没有告诉他们。
安无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还有十二个小时。
我应该已经不需要时间了吧。
“嗯。”沈惕还笑了笑,“你现在就像个bug,虽然还有人的意识,但是没有时限,也不需要担心理智值降低了。”
“我还有4小时。”沈惕说。
他的时间显然是不够的。
“那怎么办”钟益柔对他说,“要不然这样,我们只休息两小时,就回市区。”
“不用。”沈惕站了起来,确认了一下猎枪枪膛里的子弹,又背上狙击枪,“车里的油也不多了,刚刚来的时候我们路过一个加油站,不管怎么说,我都总要去市区一趟,路上杀一些污染物补一下时间。”
安无咎也站起来,抓住的沈惕的手腕,“我去。”
沈惕转身,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留下来保护他们,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温暖的笑意,“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安无咎只能妥协,为了大家的存活,他不能自私。
“好。”
他站在窗边,看着沈惕独自离开农场,开着那辆残破的卡车离开这里,驶向来时的路。
吴悠的身体变得比之前大了许多,只能靠在墙壁上休息,他的负荷很大,很累,所以只是靠着就睡过去了。
安无咎让钟益柔睡在床上,自己靠在吴悠的旁边。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一盏农户用来驱散害虫的绿光杀虫灯,于是关闭了手电筒,将这盏灯放在自己眼前,作为唯一的灯源。
他嘴上说着要睡,但根本不打算合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圣坛里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但没有一次是发生在现实里,也没有一次令他感到困惑和失控。
失控意味着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令人恐惧的未知。
那些或许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类所无法理解的。
生下来就是人类的他们,接受着人定胜天的心灵鸡汤,相信自己是凌驾于一切的万物之灵,自认获悉世界的运作法则,通晓前人归纳的自然逻辑,地球上的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像南杉说的,这是天命。
他的父亲、母亲,芸芸众生,大概都是如此。
安无咎想,或许他们就是罗素口中的火鸡思维,因为看到了饲养他们的农场主在每天早上九点前来喂食,无论晴雨,无论发生什么,这件事都会到来,于是火鸡们归纳出一条“规律”每天九点都会有人来喂养他们。
他们认为这条规律一定会正常运作,未来也必将持续。
但这在农场主的眼中,那只不过是暂时的饲养,总有一天,这些自以为已知规律的火鸡会被抓住,砍下头颅,成为餐桌上的佳肴。
那一天就是火鸡们逻辑信念崩塌的日子。
还要什么比打破一个人已知的全部更为可怕的事呢
譬如鱼本应在天空生活,海鸟是土生生物,1加1并不等于2,人类是以泥土为食的,生活在地壳之中,生长周期是从老年到幼年,活到婴儿时期就要被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杀死,被制作成庆祝节日的特色美食,还有一切不可能的、违反常理的事实。
假如这些才是真正的世界
当初令父亲崩溃的,恐怕也不是神的真面目,而是自己坚信的科学之塔全面坍塌的瞬间吧。
他们有着探索未知的勇气和能力,但却不小心触碰到原本应该被禁止的世界,目睹了人类与未知神明全方位的绝对差距,于是陷入了疯狂。
不,用火鸡来比喻甚至都过分了。
他们可能只是平面的存在,是无法越过维度去与“神”平视的线条罢了。
谈何规律呢。
安无咎凝视着面前的灯光,很容易地接受自己只是广袤未知里的一粒尘埃。
他成长于一个小小的实验化的囹圄之中,是科学干预下的产物,连呼吸都被丈量过,他不是正常的人类,什么都不相信。
所以安无咎什么都不害怕。
唯独沈惕。
他是安无咎渺小生命里,唯一一个确定的未知。
是属于他的神。
钟益柔半夜惊醒,她似乎做了噩梦。安无咎关心地抬头看过去,见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捂住了脸。
安无咎提着灯,给她端了一小杯从房子里找到的水。
“没事吧”
钟益柔抬起头,满脸泪水。
“你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吗”
安无咎一瞬间被她的话刺痛了。
钟益柔擦了擦眼泪,笑着说“要是还有下一次,你能不能帮我去告诉她,我我其实很喜欢她。”
她握着杯子的手攥得很紧,指尖泛白。
“我都还没来得及说”
钟益柔闭上眼,看到的全是杨尔慈沾满了血的脸,是她的身体一点点在自己怀中变冷,变得僵硬的画面。
哪怕她用尽毕生所学,也换不回她的心跳。
安无咎忽然就想到了杨尔慈站在天台的模样,明明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已经要靠抽烟来缓解,却还记得钟益柔讨厌烟的味道。
“这种事我怎么帮忙。”他坐到床边,轻声对钟益柔说“如果有下一次,你要自己说。”
钟益柔抬眼看他,“可是如果真的有下一次,我就不记得了。”
“我会提醒你的。”安无咎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我监督你,你要自己对她表白。”
说着,他伸出手,作出拉钩的手势。
“安无咎,我又不是小女生。”钟益柔吸了吸鼻子,推开安无咎的手,破涕而笑。
安无咎也笑了笑,“那大姐姐,再休息一会儿吧。”
“你也睡一下,不要守夜了。”钟益柔指了指他的手臂,“不睡觉伤恢复不好的。”
安无咎点头,回到刚刚的位置。
即便钟益柔这样说,沈惕不回来,安无咎怎么都睡不着。
他盯着眼前的绿灯,时间长了,眼睛都变得有些模糊,于是他只好暂时闭上眼。
一些景象在他眼前晃动。
忽然,一些幻觉从他的脑海中钻出,出现在安无咎的眼前。他好像变回了一个孩子,很小很小,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耳边是心率监护仪停止的长音。
漫长的嘀声。
哭喊声被隔绝在墙壁之外,似有若无,好像是母亲。
很快,一个清晰的声音出现在安无咎的耳边。
无咎。
安无咎很想睁开眼,想挣脱,但他做不到。
那些幻觉卡顿起来,变成不连贯的碎片,就连幻觉里的声音都是破碎的。
他只能听到支离破碎的片段。
当然我们一定会
那声音中断了,在消失的时候,安无咎确定,那是沈惕的声音。
他睁开眼,眼前的房门外传来声音。
安无咎瞬间清醒,以最快的速度抬起手里的枪,低头瞄准。
下一秒推门进来的,是浑身沾血的沈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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