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魍魉乡(二)

小说:太岁 作者:priest
    腊月十七, 三皇子庄王南巡。

    这位三殿下身体不好,平时不大离开京城,众人摸不准他什么路数, 只知道体弱多病的人大体有两种要么是因病柔弱多愁, 要么是因病乖戾无常。不知道这位是哪一种。

    不过很快, 他们就发现庄王出发挺急, 走得并不快, 人还没离开金平城门,行程路线已经公之于众, 给众人留足了准备时间。

    各地官与商都松了口大气庄王是体面人。

    是体面人就好,王爷体面,底下人才有余地妥帖,两好合一好, 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太子那边果然和起稀泥了。”船里太晃, 庄王看不了字,便让白令将各路传上来的密报念给他, “陛下没有表示。”

    “唔,”庄王有些迟缓地一点头,“不意外。”

    不知为什么, 他心里罕见的有些没底。

    太明皇帝和玄隐之间既暗潮汹涌, 又有种微妙的默契,他没能完全把握。

    周楹是习惯藏在迷雾后面, 事事洞若观火的人, 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推到前台,他隐约有种要失控的感觉。

    白令觑着他的脸色, 话音一转, 又道“世子今天跟天机阁庞都统离了京, 青龙塔暂交赵誉统筹,做什么去了没说。”

    闭目养神的庄王睁开眼,想了想,他说道“应该是去百乱之地了。”

    “查梁宸的事”白令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庞都统,又有飞琼峰注视,这一路应该是没什么危险。只是那百乱之地可不比大宛,世子有的历练了。”

    庄王揉了揉眉心“我估计他不是支将军派来的,派他出来能干什么庞文昌手上有问天,真有事又不是联系不到飞琼峰主。”

    白令“那是”

    庄王道“准是他自己吵着要下山玩。”

    白令刚想说“怎么可能,那成何体统”,随即想起永宁侯世子那奇人,又把话咽了那货也不是办不出来。

    “支将军在星辰海边练成个剑修,不到两百年升灵,剑心尤胜铁石。我看士庸未必接得住他的道心。那小子当修心求道是好玩,每天净是弄些旁门左道”庄王说到这突然打住,不由自主地扣住他颈间绽放的雪莲,半晌,叹了口气,“叫他去那里,亲眼瞧瞧无力之人是什么下场也好。”

    百乱之地,一队蒸汽客船驶过寂静的河道,“呜”一声长鸣,抛出滚滚的浓烟。

    船舷上镶着紫铜的百花浮雕,团团围着两排兽头炮口,下面压着成排的四等铭文,一看就是大宛官船。

    卯初二刻,天还没亮,早晚班的船员已经开始交接,这些“船员”个个披着甲,船上甚至有一支火铳队。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官船,是大宛边境开往百乱之地换防的。

    南阖灭国后成了所谓“百乱之地”,被四国瓜分主要是分灵石矿,那魔瘴丛生的破地方没人稀罕管美其名曰“共治”。

    各国都有辖区,辖区中有自己的驿站和驻军,协助灵石运输、安置本国商旅等。除了灵矿区,凡人在这待太久容易损伤身体,因此驻军采用轮换制,大宛辖区两月一换防。

    百乱之地虽然危险,也多奇珍,尤其是一些相传能壮阳的奇花异草,在金平那帮闲出屁来的有钱人中间很受追捧。要钱不要命的商人趋利而来,找得着门路的,就花钱在换防船队上买个客房,蹭驻军的船,贵是贵了点,至少安全无虞。

    不过正值年底,出来走动生意的人也不多,蹭船客都住在队尾的一艘蒸汽船上。

    卯正,三层最角落的一间客房就亮起了灯。

    一个手脚轻如狸猫的小仆推开窗户,将晨风放了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的主人,面露无奈。

    只见一卷书卷闹鬼似的飘在半空,正隔着被子不断戳着底下那颗脑袋。

    裹在被子里的脑袋装死到底,怎么戳都不动。

    文雅的方式叫不起,书卷倏地抬起三尺,准备要动武抽他。床上那位好像一条千锤百炼过的蛆,每次都在书卷堪堪要抽到他的时候扭开,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小仆叹了口气,将床帐挂起,毕恭毕敬地把那书卷“请”了下来。

    卷中先掉出一页纸,满纸不完整的法阵,上面一行小字昨日功课考校,补全纸上法阵奚悦不得代笔。

    小仆正是奚悦,按住颈上隐形的驯龙锁,把考卷传到了床上那条蛆脑子里。

    片刻,被里伸出一只暖烘烘的爪子,摸瞎爬了一会儿,抓住了奚悦的衣摆。

    奚平好悦宝儿,替我做了。

    半偶少爷,这是你的功课,峰主说不让我代笔。

    少爷埋在被子里不吭声,揪着他衣摆的手晃了晃。

    奚悦义正言辞地拒绝峰主知道了肯定会治你的,快起来吧少爷

    名叫奚平的大蛆裹着被子往床里蹭了一尺,表示他看见法阵就想吐,挨打也不起,死也不起。

    奚平人下了山,阴魂不散的功课并没有放过他。

    支修自己从来不睡觉,也不让徒弟睡,每天卯正前后传一个小书卷给他,接驾稍不及时,那玩意就开始打人。

    书卷里注明他这一天的功课,并附一卷考题,考他之前学过的。

    天天得学,天天考,丧心病狂。

    早知道,他宁可把自己埋飞琼峰里也不闹着下山了。

    奚悦禁不住他三求两赖,只好乖乖给他代笔。

    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得了逞,把脑袋钻出来,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睡起回笼觉,并美滋滋地做起梦来奚悦要是将来能自己给自己改法阵就好了,他什么都不用管,让半偶自行长成个大能。

    奚悦过目不忘,字虽然还没练好,但画法阵挺快,不到一炷香,就将考卷上的法阵都补全了。然而没等他把笔放下,考卷角落里就浮起一行小字注入灵气。

    奚悦“”

    还得注灵气啊,他不会注灵气。

    于是半偶拿着那纸去找奚平,不等他走到床边,那行心平气和的小说明就消失了,考卷上换成了狂草我就知道,逆徒

    奚悦目前的偶身,还没高级到可以像修士一样运用灵气的程度,因此他没察觉到考卷背面还有一个隐形的法阵,正好与他补全的那阵连在了一起。由于没有及时注入灵气阻断,那法阵纸登时暴走半空,卷成了一把纸剑,一道灵气朝做梦的奚平劈了下来。

    半偶“”

    正打坐的庞戬一睁眼就感觉到隔壁有灵气乱窜,知道支将军又开始训徒弟了。

    太岁一事至今秘而不宣,这回去南矿又要处理内鬼,因此庞戬带着奚平秘密来到大宛边境,乔装作行商,混上了换防船主要是庞戬乔装,奚平怎么都行,反正没人认识,他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人。

    蒸汽船虽快,横穿百乱之地去大宛驻地也得几天,于是庞都统每天早晨都能围观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

    师徒二人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斗争起来精彩纷呈,颇有看头。

    纸剑里打的灵气不知有什么神通,只追活物,碰到门窗墙柜就会温和地反弹回来。反弹的灵气不消散,转头就跟着加入追打逆徒的退伍。奚平越躲越弹,越弹越多。

    披头散发的奚平被满屋的灵气逼的上蹿下跳,往手心一抹,手上多了一卷蚕丝似的细线,蛇信似的探出去,一下打散了三四道穷追不舍的灵气。

    这是奚平在飞琼峰上挑的五件仙器之一,名叫做“缠灵丝”,柔若无骨、细如发丝,单根的丝线肉眼几乎看不见,打人不疼,但专门能打散灵气。

    师尊说,这东西就好比是一根撬锁的铁丝,放在那什么用也没有,落到神偷手里就成了破门神器。它能发挥多大作用,全看主人。主人不行,拿它上吊都死不了;但要是主人对灵气够敏锐,下手时机够精准,这开窍级的仙器能在筑基、乃至于更高的战局中偷鸡摸狗。

    奚平显然还不太行,追他的灵气太多了,他一个才学会御剑的半吊子没有“神偷”的水平,很快左支右绌起来。

    庞戬幸灾乐祸地在隔壁听热闹,间或听见几声抽气,就知道奚平挨了揍,简直想抚掌赞叹一声“教训得好”就没见过开了灵窍还睡懒觉的货,该打。

    奚平正被灵气追打得满头包,听见隔壁一声轻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说看小爷笑话,给我等着。

    他将缠灵丝一抖,打掉逼至眼前的几道灵气,趁隙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仙器那是一枚田黄闲章,刻的是“天涯共此时”,作者不详,奚平一眼就看上了。

    他愿意给这玩意取个诨名叫“祸水东引章”,是这么用的拿它先在甲地盖个印,趁那印灵气没散干净,再在乙地盖一个,只要甲乙两地相距一里之内,就能被这章连到一起。

    奚平头天刚假借到处参观,给他庞师兄留了个戳。

    “既然师兄这么高兴”奚平纵身一跃,人几乎贴在了屋顶上,密集的灵气擦着他过去,撞在墙上,反弹回了双倍。他落地时头也不回,“啪”一下在墙上盖了个“天涯共此时”。

    灵章即刻生效,两个房间瞬间打通。

    奚平“那就有福同享吧哈哈哈”

    庞戬正优哉游哉地隔岸“听”火,猝不及防被一个戳盖到了“对岸”,汹涌的“灵气箭”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夭寿了

    说时迟那时快,庞都统不愧是筑基以下第一人,人影一闪已经退到了门后,不知从哪拽出一把长剑。

    剑身“呜”一下挡住漫天灵气,庞戬手背上青筋一跳,挥动长剑,扑面而来的灵气被那剑卷了起来。来自飞琼峰剑修的真元灵气天然与剑亲近,缠在剑刃上镀了一层寒意逼人的霜,消停了。

    庞戬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一抬头,就见那祸水东引章连通处,姓奚的混蛋冲他呲牙一笑“早啊庞师兄,送你一道无双剑气,不用谢”

    话音没落,灵章灵气耗尽,两个房间各归各位。

    庞戬“”

    竖子

    庞都统不惯着他,火速将屋里被灵气掀起来的东西归位,撸袖子穿墙去隔壁,准备收拾那小兔崽子。

    奚平披上外衣,正一边让半偶梳头,一边人五人六地翻看支修给他的新功课。见庞戬闯进来,他一点也不慌,将那书卷往前一推,笑道“师父让我多谢庞师兄相助。”

    庞戬定睛一看,见书卷上支将军工整的字第一条写的是熟悉“缠灵丝”与“共此时印”用法,灵气已寄到。若收拾不了,去找你庞师兄即可。

    庞戬“”

    庞都统还没成功在杀气腾腾的脸上挤出个微笑,忽然,大船一个疾停,桌上的水泼了出去。

    奚平眼疾手快地将书卷端了起来,听见一声低低的兽吼。

    此时尚未破晓,启明星孤独地悬着,河水两岸水汽未散。奚平从船上探出头去,看见晨雾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横穿大运河。

    那巨兽形如穿山甲,尖头长尾,背后布满金鳞,四肢悠然地在水中滑动,仅露出水面的部分,就跟换防大船差不多高

    一队小船跟在它身边,随着巨兽划出的水波起伏。船上用长杆挑着特殊的雾灯,夜色中发出温柔的乳白光晕,照亮了巨兽的背,优美如连绵的山脊。

    从船上看过去,此情此景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奚平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想必是其他船客被突然抛锚惊动,出来探问。

    船上的换防驻军回答“此处乃蜀国驻地,时常能碰见他们放牧灵兽。我们船上有仙门赐的四等驱兽避瘴铭,不靠太近就没事。”

    蜀国教凌云,擅驭兽之术。

    奚平曾跟着崔记的商队去过蜀国都昭业城,见的“灵兽”都像寻常猫狗那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

    “你说的那是商贩拿一点异兽血统配出来的,哄孩子玩的宠物,不是灵兽。”庞戬听说,便对他道,“驯龙锁就是他们那边传来的控制灵兽的,你想,拴条猫狗用得着那么隆重的仙器么”

    少年人得匹好马都能高兴半个月,罕有不爱异兽的,奚平也不例外。

    他几乎要把上半身都探出窗外,一迭声地问庞戬“庞师兄,这大灵兽叫什么名看着脾气很温驯啊,它有多灵通人性吗话说回来,蜀国是地方不够吗,怎么大老远的把灵兽弄到这养”

    这时,那悠然自得的巨兽朝他扭过头来。

    奚平眼前一亮,然而还不等他看仔细,那巨兽突然亮出一张血盆大口,咬向旁边一艘小船

    它满嘴丈余高的利齿,寒光竟穿透晨雾,连人带船不过一口。奚平猝不及防,覆盖着灵感的耳朵一下捕捉到了大牙穿透血肉的声音

    “不是地方不够,”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里,庞戬负手站在窗边,平静地答道,“是百乱之地的人工比较便宜。”

    奚平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按在窗棂上的手猛地一紧。

    庞戬一把扣住他的肩“此乃别国驻地,这是大宛官船,你做什么”

    蒸汽船上的客房纷纷亮起灯,尽管有铭文,甲板上的驻军还是悄悄端起火铳。

    灵兽像山羊嚼了片叶子似的,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人,又接着往前游去,小船们依旧跟上,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那些雾灯远去,大宛的蒸汽船队才鸣了声笛,继续往前走。

    “那灵兽叫做金甲狰,一身是宝,几乎半数的护身仙器都会用到它的鳞,血肉可以入药,值钱得很。”庞戬缓缓地说道,“确实不算太凶,除了偶尔吃人,其他倒还好。不过澜沧覆灭后,南阖国破两百年,百乱民也不大算人。”

    庞戬放开他“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一声兽吼将刚入睡没多久的魏诚响吵醒,她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破破烂烂的车窗,看见远处走过一只庞然大物。那大家伙背负金甲,在晨曦中灿烂极了。

    “那是金甲狰,蜀国驻地养的。这一片灵兽多,那些畜生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都小心点。”一个人说着,隔着车窗看了魏诚响一眼,拖起马车旁边凉透了的尸体,要笑不笑地冲她一点头,“不平蝉,有两下子。”

    魏诚响没吭声她嘴里含着颗灵石。

    那颗蓝玉里的灵气已经耗尽了,石头变成松软的灰,舌头一压就碎了。她没浪费,将石末吞了,伸手摸了摸马车里破损的法阵。

    转生木里的“大叔”说,就算她铁了心要跟那些邪祟走,也绝不能跟那些没名没姓的难民一样。这帮邪祟拿扫帚扫落叶似的往回扫人,遇到事肯定就把这些人往外一攘,是死是活全看命。她买那么多金盘彩一个铜板都没中过,哪偷那保命的好运去

    她必须得装,装有靠山有同党,叫人不知道她虚实,不会说话就别说,实在憋不住对着转生木偷偷说。

    她是“客人”不是信徒,那些号称“昭雪人”的邪祟果然对她还算客气。在船上,魏诚响有一间单独的屋,到了百乱之地上岸,别人露宿,她有马车马车上藏了不少法阵。

    据魏诚响猜测,法阵可能是一门单独的学问,反正转生木里的大叔号称自己是“剑修”,也不太懂这玩意。

    头天夜里上了这马车,大叔通过转生木,对着书死抠了半宿,才算将车里的法阵研究了个七七八八有监视她的,用攻击杀人的。后者没有连通启动,应该是备用以防万一的。

    车里放了这么多只“眼”,那些邪祟准得试探她,大叔问她敢不敢按着他的指点调换修改车里的法阵。没开灵窍的凡人,即便做法阵,效果也很有限,只能利用现成的。

    大叔说,就他自己那点法阵底子,纯属现学现卖,不保准灵,弄出岔子不用等别人动手,他就能把她跟车一起炸成渣。

    “那有什么不敢的。”魏诚响心想。

    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头天半夜,他俩一个动嘴一个动手,惊心动魄地重构了法阵。然后魏诚响赌命似的一咬牙,给那法阵装了一颗灵石。

    法阵静静地流过蓝光,没有当场炸死她。

    清晨,改过的法阵破了,给她留了两具尸体,法阵用过的灵石眼下进了魏诚响的肚子。

    马车外,露宿的难民死了好几个,据说是昨夜被百乱民袭击。

    魏诚响没细看那两具死在她手上的尸体,也无暇唏嘘命比土贱的同行者。

    趁邪祟收尸,她抓紧时间靠在马车上养精蓄锐。

    又苟活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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