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未定, 光浮影动。
师巫洛站在架子旁,白苏籽油燃起的光透过葛纱,把竹篾骨的细影投到他面颊上。之前他一直站在胡同里,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玄青黑衣与胡同中的昏暗融为一体。
“再看, 我要收钱了。”
仇薄灯说话一贯有点懒洋洋的, 让人很难分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生气。
师巫洛沉默了一会。
仇薄灯以为这家伙要像先前几次一样,仓促无措地垂下眼睫,亦或者移开视线。谁知道,师巫洛却把手放到他面前。仇薄灯“诶”了一声, 看到师巫洛惯于握刀的手指摊开,几枚水玉静静地躺在掌心, 发出月华般的光。
“巫山水魄,可以吗”师巫洛问。
居然当真了。
所以刚刚的沉默是在想该给他什么吗最后找出了巫山水魄
惊奇录曰巫山之南,博丽之水出源, 南流入海,中有博玉, 皎洁无瑕者水魄也。一枚水魄在山海阁至少能卖万两黄金, 而且向来有价无市,如果没记错的话,君长老就一直念叨掌门太抠, 害他“攒了一百年,连块水魄都买不起”。
“君长老知道了, 会想撞墙吧”仇薄灯神色微妙。
“可以吗”
师巫洛看着他。
“行。”仇薄灯忍了忍, 没忍住, 笑了, “你看吧。”
他不客气地一把将所有水魄抄走,一上一下将这价值连城的水之精华当做弹珠一样抛着玩。
枎城人盛节的赞歌被夹杂在管弦里,远远地送来断断续续几句“锡尔纯嘏其湛曰乐”。
风灯的光影在师巫洛眼睛中摇曳,隐隐约约仿佛也是一抹很浅的笑意,似乎看到仇薄灯高兴了,那片薄雪静冰也随着一道染上了点暖意。
“走,请你喝酒。”
仇薄灯随心所欲地将水魄一起抛起,又随心所欲地决定。
年轻的男子和少年并肩离开后不久,身穿藏青祝衣的阿纫寻了过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灯架对面,左右环顾,没找到想找的人。
“先前明明还在这里的。”
阿纫看着仇薄灯刚刚靠过的墙壁,秀气的眉微微皱了起来。她成为城祝后,眉眼间的孩子气一夜间就散尽了,除去代表枎城给几名仙人敬酒,她还前前后后地照看花灯人流,把声如沸鼎的一场盛会主持得井井有条。
“阿纫呀算啦”喝得醉醺醺的柳老爷拍着啤酒肚凑过来,“别找啦仇仙长那样的人不是闺女你喜欢得起啦”
“这都哪跟哪”柳阿纫哭笑不得,“我不是喜欢他啦。”
“不是喜欢他,你一直瞅他干嘛。”柳老爷嘟嘟哝哝,“爹是醉,又不是瞎”
话还没说完,柳老爷就“咚”一声,倒地上了,把柳阿纫吓了一大跳,急忙蹲下去看发现他呼呼睡死过去了。
柳阿纫摇摇头,把自家亲爹拉起来。
“闺女啊算啦”
“我真不喜欢他。”柳阿纫无可奈何,带柳老爷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仇薄灯待的地方,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没有很高兴”
一开始柳阿纫也没发现。
因为穿着红衣的少年看起来张张扬扬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劲儿,被老人们絮絮叨叨地叮嘱时,一边左顾右盼地找出路一边浑身不自在地听,看得人忍不住偷笑。直到后来她不经意看到仇薄灯靠在墙壁上,默默地看人群仿佛和所有喧哗热闹都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
为什么呢
明明看起来是天生富贵花的金枝玉叶。
柳阿纫忽然就想走过去和他说点什么,让他知道枎城,这座城真的很喜欢他。
请他不要难过。
可惜后面几个酒鬼喝高了,柳阿纫不得不过去把他们拽开,不让他们抱着神枎抹眼泪万一把鼻涕也抹上去了怎么办
等回头,仇薄灯已经不见了。
希望能有人陪他吧。
阿纫默默地向神枎祈祷。
灰鸟在神枎树上不耐烦地拍打着翅膀,一副很暴躁的样子。
“鸟兄勿怪绝非有意打扰”
仇薄灯一边喊,一边和师巫洛在枎木树冠上敏捷地几个起落,迅速地逃跑了。
灰鸟在背后冲他们愤怒地“咕咕咕”
听起来有点像“滚滚滚”。
这也怪不得性情温和的灰鸟发这么大火。它辛辛苦苦重新把窝搭起来,好不容易有时间想和老婆亲热一下,结果大半夜地跑了两个来树顶吹冷风的神经病开了灵智的鸟也是讲礼义廉耻的好吗
“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仇薄灯在重新在一处枎枝上坐下,真心实意地夸师巫洛。
师巫洛默不作声地过来,苍白的脸庞依旧一副冷冽锋锐的样子,可惜被隐隐泛红的耳朵出卖了。
先前仇薄灯说“走,喝酒”,结果两人真的走了老半天。主要是一般人喝酒大概不会像仇薄灯这么这么能造作。他倒不强求酒一定要是什么天霖辰露了,但一定要找个好地方,不仅要风清月朗四下无尘,还要能让仇大少爷本人觉得合适至于怎么个合适法,完全是由他的主观感受决定。
找来找去,仇薄灯自己找不到,索性把这件麻烦事甩给了师巫洛。师巫洛就带他到神枎树冠上来了。
于是,愤怒的灰鸟一阵扇翅,刮起好大一阵风,扑了他们一身羽毛和枎叶。
“算了。”
仇薄灯揭开酒坛的封口,黍稷稰稌与蒹水酿成清醠之香就越过坛口漫了出来。
枎城有河名“蒹水”,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河中有银鲥鱼,喜逐落叶。枎城人取水酿酒,酿出来的酒色泽清冽,仇薄灯一手撩袖,一手倒酒,寒浆如一抹月光落进杯盏中。师巫洛在一旁看他腕上露出的夔龙镯,想起那个“正确答案只有一个”的问题。
师巫洛不清楚自己这几天想的答案是不是对的。
但仇薄灯仿佛已经忘了那天的问题,没有一点要重新提起的意思。师巫洛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仇薄灯将斟好的酒递给他,师巫洛接过。
“之前,我以为它什么都不懂。”
仇薄灯没有给自己倒酒,他晃着坛子,听酒液发出的清脆声音,眺望着城外,没头没尾地开口。
他们匆忙间找的枎木枝位于广冠的南边,没有灰鸟搭巢的树冠正中心高,但枝干很长,横生而出,一直快要探到城墙。坐在这里,城外的瘴雾就变得很近,平时在城内不怎么明显的银枎光变得鲜明,顺着睥睨连排的城牒伸展而去,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后来我发现它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是醒来后,被银枎叶劈头盖脸淹没,才意识到这件事的。
神枎只是一棵树,可它懂谁救了自己。
这些天,不论是他还是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一出门就总有一片两片银枎叶打着旋,悄悄落到他们肩膀上。陆净偶尔还会一边叨叨说“怎么又掉肩上了”,一边美滋滋地把枎叶收起来,说是要保留他玉树临风,叶见叶追的证据。
它既然懂什么是恩什么是善,为什么偏偏不懂什么是恶什么是贪
“真蠢。”
说完后,仇薄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顾自没头没尾地说这些,谁听得明白他刚想岔开这个话题,师巫洛却开口了。
“也许它什么都懂,它只是想救这座城。”
师巫洛注视着仇薄灯,慢慢地说。
不是不知道自己耗尽生气就会死,不是不知道满城的人只是用来杀它的诱饵,不是不知道有人等着取它枯去后的一点真灵。
但它想救这座城,救十万供奉它信仰它的人。
仇薄灯沉默了一会。
“那就更蠢了。”
他轻声说。
一轮明月从云层中升起,高悬在只有三十六颗星辰的天空上,在仇薄灯的瞳孔印出玄兔渺远的影子。师巫洛看着他,没有意识到说话间一片银枎叶悄无声息地落盏里,将酒直接饮尽。
仇薄灯回神就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含着一片枎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顿时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这几天,仇薄灯一不留神就会遇到类似的事,都快麻木了。
一边笑,仇薄灯一边把山海阁阁主的信丢给师巫洛。
师巫洛放下酒盏,接住信的时候衣袖一掠,咬着的银枎叶就消失了。仇薄灯没看清他怎么办到的,就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衣袖,猜他到底是把叶子咽了,还是吐掉了。
师巫洛展开信。
山海阁阁主大概是罕有的“慈父”之心发作,在信末尾硬着头皮,夸了自己的糟心儿子一通,然后写了几句“犬子驽钝,然本性纯善,同行同游,无所不善”云云,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仇薄灯能与左月生交好的期翼。
师巫洛看完了信,目光停在后边几句上。
“怎么样”仇薄灯的语气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要帮忙打架吗”
想来百氏族知道他们浩浩荡荡的南伐行动,到了仇薄灯嘴里,骤然降格为“打架”,一定会气得吐血。
“不用了。”师巫洛说。
仇薄灯挑了挑眉,觉得他十有八九清楚百氏为什么会南伐。
这几天左月生和陆净闲着没事,也瞎猜了不少,左月生言辞凿凿地断言,一定是因为巫族准备正式走出南疆了在此之前,师巫洛是唯一一位在十二洲行走的大巫。
“对了。”
仇薄灯忽地记起,左月生提过百氏曾不惜决泗水去杀师巫洛,汪洋千里宛若天灾。那些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欢欣鼓舞地聚宴庆祝。酒过三巡,师巫洛一人一刀,出现在宴席上。参与决泗水的百氏中人,在那一夜内被斩尽,只有主人北渚轻逃过一劫。
“你当初怎么没杀了北渚老儿”
仇薄灯有些好奇。
他觉得师巫洛不像会因北渚氏势大而留手。
“北渚”
师巫洛慢慢地,有点迟疑地反问。
“太阴神后裔,北渚轻,决泗水时负责开峡关的那个。”仇薄灯提醒,“怎么单独放了他一个”虽然那家伙其实直接被吓死了。
师巫洛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想。
“他的酒酿得好。”
师巫洛轻声说,定定地注视着仇薄灯。
仇薄灯突然觉得他有哪里不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虽然还坐得笔直,脸上也不见醉色,但银灰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茫然,甚至与他对视了这么久,没有仓促地移开视线。
“醉了”
仇薄灯迟疑地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然后忽然俯身靠近,伸手抽掉了他头上的木簪。木簪一被抽出,鸦发便如瀑布落下。
“”
仇薄灯有点惊愕。
说真的吗会因为酒酿得好饶人一命的家伙,居然是个一杯倒
“乱了。”师巫洛慢慢地说,“别动。”
“行吧。不过我警告你,”仇薄灯指腹碾过酒坛的边沿,“发酒疯就算了,装醉的话,就不可饶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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