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大叠一大叠的宗卷砸了下来。
卷牒拔地而起, 堆积如山。
陆净颤抖着手翻开其中一本。
只一眼,他立刻就被上面的满目圆圈方矩还有密密麻麻的计数来了次大冲击,顿时觉得眼疼头晕胃也反。
“这、这是”陆净“啪”一声, 把宗卷合上, 嗖地站起身,“什么玩意”
“日月记表啊。”
左月生一边用手扇风, 一边解释。
“记录一年里各个节气早中晚日影长短和角度,还有月影的东西, 鱬城的,还有周围七多少个城来着的。”
“不是说好要查天轨, 要还公道,要看是哪个王八蛋敢暗算他们吗”陆净一脸惊恐,“怎么好端端地折腾起这要命的玩意啊”
他有种极度不妙的预感。
眼下,他们都在天雪飞舟上。
出于某种复杂的情绪, 鱬城日出雨落后, 他们修好挪移阵就直接离开了。挪移阵将他们传到了清洲东南山海阁主阁所在的“南冥”。南冥不是一座城, 而是山海阁主阁所在区域的统称, 涵盖了数十座山海阁直接统管的城池。
进南冥后,还要再乘坐两天飞舟才能抵达左月生当初说的“日落之地”漆吴。
等到了漆吴,才是真正到了山海主阁。
上了飞舟后, 左月生就把几个人找齐,宣布“查天轨行动正式开始”
“就是为了查天轨才折腾的啊。”左月生理所当然地反问, “不然你以为要怎么查天轨”
“要怎么查呃难道不是”
陆净磕巴了一下,试探地问。
“提刀踹门”
这是他从多年话本里提炼出来的。
话本不都这么写的吗某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哎呀,陆十一, 这就是你的欠缺了, ”左月生热情洋溢, “这大侠呢,拔刀相助之前肯定要有个调查的过程是不那说书人也不可能在酒馆茶楼里详详细细地讲大侠为了查清真凶,到底蹲了多少次墙角,听了次多少枕边风,对不”
陆净
他还真没想过这点。
事实上,豪情壮志地放话“查天轨”后,他满心满眼都是立刻拔刀踹上空桑,和太虞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斩人头屠枭狗。
“你这就不对了”左月生用力拍他肩膀,“查天轨是个麻烦活,虽然我们都知道,天轨被太虞氏的那群王八羔子给改了,但我们要踹上门得有证据啊。”
“喏”
说着,左月生往浩如烟海的日月记表一努嘴。
“空桑百氏那群王八羔子可没有公布日月之轨的具体情况,我们得按照天筹和日月记表,把日月在鱬城这个区域原本的轨迹计算出来,在证实了鱬城本该有雨有日后,才能说他们把日月改了。再之后,加把劲,努努力,看看能不能算出鱬城天轨偏移的角度归于于哪个区域这样到时候踹门要查,才不会被百氏那群王八羔子忽悠过去。否则,就算百氏把扶桑上的时岁盘打开,看不懂不也白搭”
“就靠我们几个算啊”
陆净气若游丝。
“当然不是了,”左月生一脸若无其事,“等到了山海阁,也是能让我山海阁的长老们出手算的不过嘛,有个问题,当初百氏公布天筹本来就是被仙门逼的,公布得不情不愿,筹式写得要多难懂有多难懂,再加上日影月形观测起来太复杂了,能算懂天轨的,都是些又老又硬的家伙然后呢然后呃”
陆净懂了。
同为纨绔,他有丰富的被药谷谷中长老“眼不见为净”的经验。
就凭左胖子往日的德行,想来这些长老对这少阁主的敬意应该没有多少要是左月生直接找上门,说要查天轨,让他们出手算天筹,想来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再想想,百年来,山海阁对鱬城一事的态度
十有八九,会被当做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胡闹。
左月半同学没皮不要脸那么多年,惹事生非那么久,早就习惯这“罪有应得”的待遇。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要查天轨的,不仅是左月生,更是少阁主。
左月生能够被当成小孩子胡闹,少阁主不可以,因为他已经背起了一座城的信任。
再说了。
以前舟子颜还在,陶容长老还是他老师呢,山海阁都没出手。这次他们几个纨绔败类陆净对自己这等人的名声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放话要算天轨听起来就跟笑话一样,不会被当一回事的吧
“不帮忙就不帮忙呗,稀罕不成,”陆净骂骂咧咧地坐下了,“我们自己也能算。”
坐下,翻开天筹。
片刻。
陆净“啪”又把书合上,一脸见了鬼“这什么玩意真的是人看得懂吗”
他们真的算得了天轨吗
“你是在说我不是人么”
飞舟的隔间门被拉开。
仇薄灯一手拎一个素绸金绣软靠垫,一身刚睡醒的低气压地站在门口,眼眸黑沉沉地盯着陆净。
陆净、陆净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仇薄灯懒洋洋地走进来,把靠垫往软塌上一丢,然后整个人直接没骨头一样倒了上去,把一张写满算式的纸条丢给左月生,然后不知道打哪里摸出把纸扇,“唰”一声打开,盖在自己脸上“你们先按这个算日轨和月轨的角度,算出来报给我。”
陆净嘎吱嘎吱地扭头看左月生,用口型问
仇大少爷真的能看得懂
左月生肯定地点头。
跟着左月生一起进来的娄江木然地走到了房间里的另一张桌,木然地坐下,木然地翻开日月记表陆净朝左月生挤眉弄眼,问他这是怎么。
左月生耸了耸肩,小声说“受打击了。”
是的
虽然娄江很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一群人里,能看懂天筹的,居然不是他,也不是不渡和尚而是仇薄灯现山海阁第一天才的自尊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跟着进来了。
“这秃驴怎么也来了”陆净扭头看左月生,“这丫的,那天阵破后,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行迹可疑,完全得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陆施主,贫僧现在是受聘来帮忙算数的,算好一册,酬银三百两。”
听他提到“酬银三百两”,左月生就一阵肉疼。
没办法,不渡和尚这家伙虽然看不懂天筹,但是这个有经世名言“三渡三不渡”的秃驴,算术本事仅在他之下。算是他眼下能找到的,比较好的帮手了
“算吧算吧。”
左月生无可奈何,觉得自己的堂堂英雄路的充满波折。
一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太乙一枝花仇薄灯,一个稍微靠谱些的本阁天才娄江,一个救人要命修为掺水的药谷十一郎,一个我佛不渡穷逼神神叨叨的死秃驴
可怜他堂堂山海阁少阁主,第一次准备干点大事,竟然只能拉起这么“精彩纷呈”的队伍。
哦,原本还有个叶仓的。
不过叶仓这小子脑子不太好使,加减都不利索,被排出算日轨月辙的队伍,扔到飞舟上练刀去了。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塞了五个人后显得有些狭窄的房间里响起。
“日循次二轨,行一度,月行十一度十九分度三”
“过。”
“日循次三轨,北至东青月行十二度”
“过。”
“日循”
“度数有异,记下。”
仇薄灯一手撑头,一手懒洋洋地摇着羽扇,没骨头似地躺在软塌上,肩膀上还搭着件凤翎氅,慵怠地阖眼,时不时跟断生死一样地发出“过”与“记下”的命令。
其余四人被淹没在高垒如山的宗卷里,一手“哗啦啦”地翻动书页,一手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迅速地报出几轨几度几分。他们一开始有些担心四个人一起算,仇薄灯核对不过来,谁知道真算起来,仇薄灯居然是最轻松的那个。
他渐渐地散了刚睡醒的困意后,甚至翻出瓜子,一边磕一边核对。
“日循次二轨,行一度”
“过。”
隔壁的房间。
陶长老沉默地听着从另一侧传来的声音,手上的烟斗早已燃尽。他闭了闭眼,想起左月生一个人来找他索要天筹时说的话
“查天轨,不仅仅是为了鱬城,更是为了山海阁。”
“鱬城日月被改百年,山海阁只字不提,那百氏就敢改第二座、第三座今日一城,明日一城,百年千年,山海阁还剩几座城”
“如果谁都能随随便便改山海阁的日月,如果山海阁始终当个缩头乌龟,往后,谁还敢信我山海谁还敢入我山海”
算盘拨珠声急急如雨,纸张飞扬里少年们埋头苦算。
数筹枯燥,天轨悠悠。
山海阁主阁,观海楼。
一名蓝袍中年男子静坐在矮案旁,像在等一个人。海风里潮声澎湃,周而复始。
啪。
一把黑鞘金镡的刀被重重放到矮案上,剑镡与案面碰撞,发出一声清响。
“我可高兴不是直接横到我脖子上。”蓝袍男子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庆幸的样子,他的反应让人看到估计会有十分惊讶因为他是山海阁的阁主左梁诗,“金错刀还真不是谁都遭得起的。”
“那你得庆幸我们太乙的小师祖没事。”
来人一身朴素的麻衣,脸颊枯瘦,一把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的,长得和“仙风道骨”半点也搭不上边,糟老头一个。腰间还挂着个大大的酒葫芦居然还是个酒鬼。
“否则来的就不止是我了。”
左梁诗苦笑。
别人说这话估计没什么可信度。
但太乙宗疯子们
罢了,还是不要想为好。
“我以为你昨天就该到了,”左梁诗给他倒满酒,“怎么晚了一天”
“我去了趟东北隅。”
麻衣人推开酒杯,直接把酒壶枪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如果仇薄灯在这里,就会认出来,这人正是被他烧了凤凰尾巴的君长老。
太乙第一刀,金错君长唯。
“你去东北隅做什么”左梁诗皱了皱眉,“那里可是百氏的地盘,别告诉我,你们太乙宗现在就想跟百氏打起来。”
“我验证了一个猜测。”
君长唯放下酒壶,直视左梁诗的眼睛。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以前百氏虽然也是天外天的走狗,但还远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指哪打哪。南伐巫族这么大的事,百氏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就同意了,动身速度快得出奇。”
“我还以为是和他有关”左梁诗有些头疼,“他才下山几天啊,通共就去了两座城,两座城都出事了。”
一想到不日这位就要抵达山海主阁了,左梁诗莫名地就心里有些发虚。
“也有些关系,”君长唯平静地说,“或者说,因为东北隅的异变,让百氏的那些家伙现在都跟闻到血腥的野狗一样,发疯地围过来想龇牙了。”
左梁诗心说你们太乙宗的人好意思说别人“发疯”吗
不过他看了看矮案上的金错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总觉得每次见到你们太乙的人,就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前面等着。”左梁诗深吸口气,“我做好准备了说吧。东北隅发生了什么百氏怎么就发疯了怎么有人现在就急着杀他”
君长唯也一点都没辜负他的心理准备,简简单单地就直接把一个惊天霹雳给丢出来,炸得左梁诗跳了起来。
“什么”
“天轨失控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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