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陪伴

小说:美人挑灯看剑 作者:吾九殿
    车厢不算狭仄, 但毕竟空间有限。

    师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灯将雪裳拢好后,找到裳衣内侧的细带, 试了两次,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除了隐藏在衣内的系带外,上裳前襟处还有九对盘扣,都由细如藕丝的寒蚕茧绞成梅花状攀脚, 侧缀明珠作扭结。

    为了扣上珠扣,师巫洛将领口拢紧了一些。

    手指擦过咽喉,仇薄灯微微仰首, 方便师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盘扣。

    淡青衣襟束缚过脖颈,动脉在指腹下轻轻跳动, 脆弱的咽喉全然信任地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师巫洛扣好盘扣,松开手指, 采自烛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盘托上, 盖住了少年不算太明显的喉结。

    刚要继续扣第二对盘扣, 师巫洛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怎么”

    仇薄灯低头看他。

    师巫洛拨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 微冷的指尖碰了碰脖颈侧的一小片肌肤,抬眼看他“留下了。”

    “怎么还没消”

    仇薄灯抱怨。

    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过分了。

    师巫洛不说话。

    “算了, 遮一下就好了,”仇薄灯也没真的多在意,略带点揶揄,拖长尾音,“反正千金小姐跟一个穷小子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也没谁会觉得是清白的。”

    “不穷。”

    师巫洛轻轻纠正。

    他替仇薄灯将剩下的盘扣一一认真扣好, 将落在一边的绯纹罗裙捡了起来, 理了理上面的褶皱。仇薄灯懒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过于敏感,平时手腕被轻轻一捏,都能留下红痕,偏生腰又格外细,绢带要多缠上一圈才能束紧。师巫洛将雪裳收束进罗裙里时,他还能忍着。等到师巫洛为了将绣金绢带扎紧,一手握住仇薄灯的腰固定罗裙时,一手将腰带贴服缠过时成年男子的虎口紧贴腰侧,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觉。

    仇薄灯闷闷地“唔”了一声。

    师巫洛以为是这条绣金绢带有什么问题,便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换一条。

    “换你个头。”

    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支撑身体,没好气。

    “弄疼了”

    师巫洛又低声问。

    “”

    仇薄灯咬了咬唇,没忍住,报复性扯了扯他的头发。

    “快点。”

    师巫洛不放心。

    他仔细检查了下绢带,确认上面的绣金和嵌玉没有问题后,才替仇薄灯束住腰带,扣好玉带钩。抬头看仇薄灯时,只见天光自窗帘缝隙漏进车厢里,斜照仇薄灯的脸庞上,映出一细窄而长的亮痕,自齿痕未散的唇扫向新红的眼角。

    靡颜旖旎。

    师巫洛仓皇移开视线。

    仇薄灯不善地轻哼一声,一把推开他。

    师巫洛镇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灯斜乜这人泛红的耳尖一眼,懒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红木盒连同重绛青花皿一同丢给他,算是彻底做了个无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虽然,仇大少爷以往的生活奢侈颓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那时他不喜欢旁人近身,一些小事勉强还是会自己动手。而在太乙宗的时候,梳头,更衣,向来也是由一个灵偶负责。

    “太乙的那个灵偶是你做的”

    仇薄灯开口。

    太乙宗上下,基本都是刀客剑修,一群习惯以拔刀出剑解决问题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心灵手巧到能制作灵偶的地步。就算太乙专门为供小祖宗,花重金买了一个,刻偶注灵的法子,整个十二洲都找不出六个人。

    哪来那么巧合,太乙买的那灵偶刚好就刀工与师巫洛送过的那个相差无几

    “嗯。”

    果然

    仇薄灯手指慢慢地划过暖塌边沿的绣纹。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

    重病昏沉时,弥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药味,冬日第一天,永远轻轻拂过他脸庞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过长发的木齿过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终陪在他身边,以沉默,以细微,以无处不在的不可见不可寻。

    “为什么不敢见我”

    仇薄灯安静片刻,忽然问。

    木梳定格了一瞬间,才又慢慢往下。

    怕一见就忍不住带走你,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怕一见就压不住心中翻涌的阴霾,怕最后变成你讨厌的模样那么多的话在师巫洛心底滚动。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只沉默地将一支翠羽簪插进仇薄灯浓密的发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灯轻轻地骂。

    他拉住师巫洛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

    晓雾漫卷,散进车厢。

    靛蓝与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几欲垂落。呼吸落在脖侧,成年男子微凉的唇重新覆盖上昨夜碾磨过的地方。仇薄灯仰起头,视线落在车厢顶部的枝蔓纹上,忽然又想起枎城细碎的银叶。

    那一日,天光落在那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里,像亘古的雪山,像始终未变的冰湖。

    于是酒约脱口而出。

    要记得找我。

    真的一直都在找。

    车帘细络在清风中摇曳。

    晨时风寒。

    朝晖穿过似有似无的轻雾,将余炭、马车、栅栏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青白冷光。雾湿鬓发,早起的人们却未见烦闷,反格外欣喜。

    对于走荒的队伍来说,最怕一觉醒来,四下灰蒙晦暗,那意味所处的旷野很快就会被黑瘴覆盖,需要迅速离开。与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雾,则是个好兆头,表明丘原洁净,鬼魅还很遥远,大家还有时间唠几句嗑,喝几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贵的喘息。

    “老爹,接下来走哪”

    韩二同护送走荒队的其他修士,在骡老爹的破锣旁边蹲成一个圈,洒了细沙的地面用树枝画着简单的地图。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骡老爹不客气地骂,一酒囊敲到韩二脑门上,“说多少遍了,走荒可没得让你走回头路的机会,走错一段路,说不定就要把大伙儿全埋土里了。”

    韩二揉了揉脑门,不敢再催。

    就像骡老爹说的那样,在旷野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又或者说,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门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与城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路”。

    并不是因为城池和仙门舍不得出钱出力在旷野上开路,而是因为就算大费周章开出了路,也没有用。瘴雾在厚土上流转不定,昭月里辟出来的五尺道,瘴月里黑雾中游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习惯,如果有道路,就会循路游荡,渐渐地就将路给毁了。来年,瘴月过去,原先开辟出的道路,还会因淤积太多的污秽晦煞,成了夺命的陷阱。

    久而久之,十二洲上,仅有城池之内的街道胡同,与城池周围的田间小径,而无大道通途。想要从一座城池前往另一座城池,只能在旷野之中艰难跋涉,“走荒”之称,便是由此得来。

    基本所有走荒队伍的首领称为“释公”,年纪都很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队里长大的流浪儿,是十二洲大地上的无根之萍,一生都在旷野上渡过。他们不仅熟悉某一地区的地形,还对这一地区的风向气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经验最丰富的释公,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结合原野的微小变化,判断这一地区接下来的瘴雾流向,从而做出走哪条路,去哪里的决断。一旦释公的判断出错,走荒就有陷入浓瘴的风险,而瘴雾越浓,妖物鬼祟越多,折损人手甚至全军覆没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数时候,走荒队伍要是走错了,就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早被瘴雾盖了。

    因此,十二洲流传一首民谣,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艰险。

    越是队伍庞大的走荒队,队里领头的释公就越谨慎。骡老爹叼着破烟斗,一会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线,又动手擦掉,一会又眯着眼睛看看日头。

    韩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儿也想太久了吧”

    “你懂什么,”骡老爹又一酒囊敲他脑门上,“最近这路可没往年那么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不都是压榨我当苦力”

    韩二嘀咕。

    “骡老说的是日头不好判断的事吧,”旁侧一年长修士插口道,“前段时间,太乙宗不是断了清洲金乌的牧天索吗现在清洲那边的太阳每天打一座什么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吗和我们涌洲有什么关系”

    韩二自打伤好留在走荒队里,就已经很少关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是乘飞舟来来去去的神仙,和一步步翻山越岭的凡夫俗子没多大关系。

    说话的年长修士闻言就笑“关系大了去,你没看骡老都瞅成这个样子”

    “卢道长,您知道”

    韩二挠挠头。

    “天轨,你懂什么叫天轨吗”卢道长一指头顶,“日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讲的是这金乌和玄兔的轨迹是息息相关的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啊,仙门才要同空桑签署监天契,百氏哪怕是只改一城的日月,都要被仙门找上门。更何况太乙宗一改,就是改了一整轮太阳的起落。”

    韩二似懂非懂。

    卢道长谈性上来了,也不嫌弃他不够捧场,解释道“太乙的那位仇师祖这一断天索,就把清洲日轨的锚点改了锚点这词是我听袁沐先生说的,锚点一改,轨迹跟着变更。天轨周密,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十二洲的物候岂不是跟着一起变了”

    “袁先生”旁边似乎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洛水书院最精通历法的那位大儒曾经绘了青天图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请他当过客卿。你居然见过袁先生。”

    见有人知道,卢道长微微颔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实我讲的这,全是从袁先生前些天写的说清日上读来的,拾袁先生牙慧罢了。”略一点显,他话锋就又转了回来,“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后,清洲内瘴雾流动与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旷野中许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错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雾里了。我们涌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队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浓瘴我们前几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队的残骸吗”

    “怪不得骡老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

    韩二愤道“那这太乙宗也太过分了吧他们的小师祖闯了这么泼天大祸,他们居然还护着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这地步,算哪门仙门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么”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卢道长说,“你们难道忘了,三千年前,他们掌门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开战了吗早先我就觉得,戾气如此重,可不是仙门该有的。”

    “可我听说,空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旁边的人插口,“山海阁发的檄文不是说,空桑的太虞氏因为少族长犯城戒被杀,所以私改鱬城天轨吗有个叫什么舟子颜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轨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我听说之前风花谷和空桑起争端,涌洲几个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东西,太乙的仇师祖就是好东西吗”卢道长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过只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门加以制衡,不会出格到哪去顶多泄泄私愤。而那位仇师祖要是想,就能让清洲一洲永夜无光,却无人能制止。试问,哪个更可怕”

    插口的人无话反驳,见骡老爹搁下树枝,便转而问起这位老释公。

    “骡老爹,走涌洲这荒道的人里,您算长者,您怎么看”

    “俺”骡老爹提着破锣站起来,“啥天轨金乌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头变了,风也变了,走不好,咱们所有人都得进坟头。”

    说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瞎折腾。”

    见经验丰富的老释公这么说,插口的人不说话了,担忧着接下来的行程,隐隐的也有几分怨怼起那没事折腾出事的太乙小师祖起来。

    “行了行了,”骡老爹用力敲响锣鼓,扯着嗓门喊起来,“动弹起来喽开道喽开道喽”

    护荒的修士散去,各做准备了。

    骡老爹敲了三遍锣,放下棒槌后,回头不忘对韩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动身走荒后,记得照看点这些天新加进走荒队的人,特别是那小两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这种大小姐和穷小子,没有走过荒,最容易掉队,一掉队就容易出事。

    韩二习惯了骡老爹真把走荒队当成一个大家庭,整天操心来操心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韩二隔老远瞅了眼那私奔的小两口后,就觉得骡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穷小子明显把自己相好的照顾得不错。

    旷野上回荡着骡老爹的呦呵,人马声嚣,车队亹亹向前。

    仇薄灯没有待在车厢里,而是坐在驾车的师巫洛旁边,捻着一根细蔓草,兴致勃勃地试图编点什么玩意出来,就像所有逃出樊笼的大小姐,见到野花野草都觉得欣喜。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搞出来。

    瞎折腾。

    仇薄灯松开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风尘里不去听,不去看,不记得,不后悔他可以永远都不记得,永远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见阴霾。

    “白露。”

    师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揽住他。

    黑衫挡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灯安静下来。许久,他死死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尽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轻轻地喊。

    师巫洛收紧手臂,把他藏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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