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处于晚梦中的鱬城忽然醒了。
一尾皆一尾的赤鱬从檐墙下, 从覆瓦下,从垂兽座下游出。数以亿万计的鱼聚集在一起,赤鳞与展尾如铜甲, 如展旌, 如桃花,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光辉汇流在一起,如大火,如赤潮,如群星。
“赤虹。”
当初的小豆丁,如今的新城祝踩着木屐奔过城祝司的伏水回廊, 奔向广湖正中心的圜坛。
她仰起头, 瞳孔被接连天地的赤鱬洪流照亮。
“般绍经说的是真的, 神鱬真的是苍天降下的赤虹”
那是鱬城流传许久的天地说, 说太古时期,鱬城人的先祖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 悲苦之下便向上天祈祷。于是从云中降下一道赤虹, 赤虹落地化为了赤鱬, 从此群鱼驱逐瘴雾,人与鱼相依相靠而生, 建起了名为“鱬”的城。
“不是苍天。”
有人回答,声音温和,一如曾经在学堂中教导孩子们诗书记传。
小城祝猛地回过头。
清俊秀气的舟子颜身形虚幻, 出现在神鱬群聚的霞光中, 深红的祝衣翻卷飞舞。他走近小城祝,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低声道“是仇仙长, 是神君。”
降下赤虹的, 庇佑鱬城的,不是苍天。
是神君。
那一年,鱬城的先辈被困瘴雾中,黑暗涌来,无处逃生。他们的哭声被风携裹,传到了云中。于是在云中小眠的白衣神君睁开了眼,挽了一缕霞光,让它落向人间舟子颜越过小城祝,登上圜坛。
他在死后,偏执散去,迷雾散去,终于知晓一切,也终于知晓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悲,狼心狗肺。
白衣成血的神君走在他赐予霞光却对他满怀杀意的城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也曾觉得寒透骨髓是否也曾觉得疲惫
我有一把剑。
想祭祀苍天,就来找我借剑。
可怎么就还愿对鱬城垂眼悲怜是因为请他离开的鱬鱼还是因为夜市上送他绯砂的老阿嬷
羞愧啊。
舟子颜在圜坛跪下,朝大荒伏下身,九叩九拜。
子颜无颜,鱬城无颜。
曾一人支撑整座鱬城百年的山海城祝起身,展开手臂,燃成一点借命与神的火焰。
朝城丹华树底,石台上,停止呼吸的红衣少年,眼角忽然燃起了火焰。
师巫洛以绯砂为他点上的命鳞前所未有地明艳。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游鱼归水的祝歌穿过茫茫水雾,回荡在整座城池上空。
庆幸那一日,年迈的胡嬷嬷出于愧疚也出于未泯的善心,偷偷给行走在冷雨中的红衣神君送去一盅鳞砂。庆幸有人执笔,为神君点了一枚命鳞。庆幸他们还有机会挽回,还有机会赎罪。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火光照亮鱬城城民的脸庞。
他们被赤鱬的歌声唤醒。
再无那样焦急的歌声,也再无那样迫切的催促。金属质的鳞片如百万铁弦齐拨,如百万铜钟同响,如百万先人一起召唤。是父亲,是娘亲,是长兄,是阿姐,是所有已故的亲朋在呼唤。
呼唤整座鱬城的人与它们一燃天地,一起驱逐黑暗。
一起燃一盏续命引魂的灯。
南疆,祭坛。
阵纹重连,凤火重燃。
血海中升起浓墨般的光柱,光柱边沿蒙着不详的暗红。
原本异象万千,灯火缥缈的天外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层叠错落的宫阙百不存一,彩云霞光尽数被血染红。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兵戈,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罗。
赤帝古禹向后倒退出上千里。
云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将破碎的沟壑,所过之处所有神宫灵殿全都如土瓦破碎。祂由紫電凝成的长枪行将碎裂。
光柱轰然破碎,浓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云海。
刹那间,好似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炸得无数天神耳边隆隆一片。不是闷雷,是成千上万重汉白玉天阶连同阶上的门阙一起崩塌的声音。来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压成齑粉,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阶的尽头,看着走出烟尘的男子,惊骇欲死。
黑衣泅血,绯刀低斜。
他视自己的伤势如无物,唯独在发带断裂时,伸出了手。破碎的黑琢石落进师巫洛苍白染血的手心。
他握住发绳,衣袖沥血。
向前。
每向前一步,阴翳漆黑的云层就向前高涌过一层。
黑云每高涌一层,天外天就下坠一重。
天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谶命会对师巫洛毫无用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跨过万重阶之后,师巫洛的实力会不减反增。祂们所有罔顾人命的布置,不论是与大荒合作,只手遮天,还是下令空桑,沉坠日月,统统无用,统统成为笑话
因为
天道早已坠魔
“疯了疯了”
一名上神一步步后退,面色惨白。
口口声声称天道坠为邪途的是祂们,可当天道真正坠为邪途的时候,最恐惧,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们。
怎么会有坠魔的天道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间
明明他就是人间本身
人间风起云涌,雨沥大地,山风呼啸,海浪滔卷。走兽归穴,万鸟难巢。所有修士同时抬首,所有生灵同时颤栗。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惧,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将倾覆,地将塌陷的末日预兆。
暴雨滂沱,唯独不落朝城。
巫罗在朝城外的雨中扬起引魂的归幡,暴雨冲刷他苍老的脸庞。
巫罗远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想起师巫洛在去往烛南的前一天。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暴雨,师巫洛坐在祭坛上,慢慢饮尽一杯无名的酒,忽然问,是不是我困住了他巫罗从未见过他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的时刻。
“我想去大荒,把他的残魂都带回来。可我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
巫罗看见他银灰的眼眸浮现一缕墨色。
巫罗明白了。
师巫洛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他已经闯进过荒瘴九次,可他的确没办法再进大荒了,再进大荒,他就将成为大荒他坠魔了。
他是天道,他该怜悯苍生,该庇佑苍生,该令人间繁荣昌盛。因为他应人间气运而生,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责任。
可他做不到。
天道明煌,可他该怎么去怜悯令神君两次陨落的人间他没办法不恨万物,更没办法不恨自己。
“我恨人间,可我就是人间。”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师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烛南,指尖犹自残留着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是不是我越爱他,就越令他伤痕累累”
“可他早已伤痕累累,我又怎么能不去爱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困局
谁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开幽蓝的羽翼,如箭一般,冲上天空,冲出人间。暴雨中,残留着她尖锐的笑声,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所有人。
巫罗扬手。
引魂幡高高展开。
在遥远的鱬城,百万门窗被推开,百万城民燃起红烛。
男女老少,顿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现一尾又一尾赤红游鱼的虚影,它们游曳在每一点神君魂魄溃散成的星尘周围,以鳞光,以展尾,将星尘包裹。最后一点星尘被鱼影囊括,鱬城上空,数以亿万计的赤鱬,汇聚成星河,折转盘旋。
有人迎着星河起身,张开双臂。
“子颜”
小城祝张口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被风灌进咽喉,连自己都听不清。
舟子颜回头,眉眼还是当初十六岁锦衣还乡的少年,他最后望了鱬城一眼,腼腆笑笑,然后转身,溃散成一片霞光,汇进数以亿万计的赤鱬中。
瑰丽的星河贯落,牵引整个清洲的阴火。
阴火潜行燃烧,在与阳脉交汇的枎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环。
神枎树下的祝女仰首,隐约间,仿佛看见,万千尾游鱼的虚影护送万千点星尘没进神枎的树干。古木中心,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火转瞬蓬勃。
如灯之重燃。
紧接,有火凤南来。
护魂向涌西。
穹顶碎响不绝。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时抬首。
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这本是天外天所想实现的事,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刻,却没有哪位天神为之喜悦。一切已经颠倒了,一切已经错乱了天道坠魔所有的人间苦果,所有的罪孽杀伐,都成了他的刀锋。
“你们还在等什么”赤帝古禹朝两处云端怒吼。祂后悔了,早知道师巫洛已经疯了,祂就不该第一个出手,“不联手杀了他,谁也别想好过”
祂话音落下,正中的云海翻涌起来,落下一柄深黑的长剑。
剑坠如天崩。
绯刀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半月,斩进赤帝古禹的咽喉。祂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鲜血高飞,落到师巫洛苍白的脸颊上。玄帝剑在关键时刻,被一柄银色的长杖击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帝剑向下贯落,剑锋直指处,人间出现万丈沟壑。
“月母”
远远的,有一道暴怒的声音在北面云海中响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母收回银杖,杖首的璇玑玉衡已经尽数破碎。她精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展翅冲向北面云海。
云霄上,有人肩压山岳。
玄帝剑被月母拦下了,但一枚黄帝印落在师巫洛的右肩,将他镇压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间的云雾终于散去,神龛上露出一尊面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师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当空落下。
这一落,落往师巫洛天灵。
师巫洛闭眼。
下一刻,黑云猛然炸开,翻涌成海。
两枚黄帝印径直贯落。
什么都没触碰到。
天地齐鸣,一道略有些虚幻的身影浮现在中天黄帝的神相化身面前。
师巫洛伸出手,虚虚一握,神相连同整座神龛瞬间炸开,千万神碑同时碎裂,千万铜钟同时落地,整座云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轰然下坠,这一坠,落了足有万丈。地面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轮廓。
“你是在自寻死路”
黄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祂的真身却没有出现,甚至连化身也不愿意再派出来。
赤帝陨落,黄帝隐匿,与月母交手的玄帝脸色微微一变,一掌将月母从云中击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远去。黑虹远去时,师巫洛转身向涌洲,没有追击,却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闪而过。
黑虹与青光交错,声如闷雷。
似有刀剑碰撞。
清洲人人只觉得耳边有江潮嗡鸣,可从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谁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掷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与谁过了一招。他们只能看见,云中的天神之城距离人间已经越来越近。
随时就要砸落。
谁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嘀嗒。
月母收敛双翅,落到朝城外的穷山山脊上,鲜血从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滚落。她没有去管,只转头冷冷地,遥遥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华,丹华有之下神君阖眼而眠,依稀如旧。
“魂兮归来”
巫罗嘶哑地唱出最后一句引魂词,猛地将一把迷毂碾成的灰扬向天空。
迷毂在半空中燃烧,光照百里。
光中,凤鸟鼓荡翅膀。
护魂而至。
抵达朝城刹那,凤灵清啸,散作星星点点的光。
师巫洛伸手,于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中,轻柔精准地拢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虚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旧是水雾弥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旧是蜿蜒如铺了红毯的赭石小路。师巫洛指尖微微颤抖,他拢着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华古木。
古木底,石台上。
少年披盖新婚的红衣,肌肤就像雪一样的素净,被彤霞般的丹华花染上古艳的红妆。他的呼吸已经悄然停止,他的温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只是刚刚睡去,眼角眉梢带一点幸福,还有一点眷恋。
依稀间,他好像还在笑。
玩笑似的问
怎么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这是师巫洛第一次读懂他藏在玩笑后的话语。
这一生荒唐错落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了,那就把一生都许给你吧。还是没办法给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护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来护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不要睡,”师巫洛在他身边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许我。”
颤抖松开手,神火慢慢飘出。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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