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重返人间

小说:美人挑灯看剑 作者:吾九殿
    莹白的手, 绯红的袖。

    秾丽靡艳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间黄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 你若是天道, 我就是白衣的神君,你若是恶鬼,我就来做红衣的艳鬼。发疯也好,着魔也无所谓。

    “阿洛,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轻声说, “你答应过的。”

    他在虚空跪坐,一圈又一圈, 幽荧的光向四周扩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恶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边沿逸散的点点星辉印在恶鬼的瞳孔里, 成了跳动摇曳的烛火迷毂为芯的蜡烛点燃在车厢的一角,玄黑的长衫与石榴的罗裙堆叠在软塌边沿, 博石串成的珠帘把影子投在或赤裸,或半掩于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再受伤了。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湖底的恶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双手。

    那些破碎的记忆在翻涌, 无序交错, 激荡起层层不甘的欲火, 既然曾经那么亲密无间地相融一体过, 又怎么可以分开了

    “我们说好的。”

    仇薄灯笑起来, 以缱绻, 以缠绵,亲手拨开恶鬼束缚自己的枷锁。

    “不许骗我。”

    他俯下身。

    艳魂与恶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时触碰到一起。下一刻, 苍白冰冷的恶鬼一把拉住他, 将他猛地按进自己的怀中, 有若实质的黑气化为细链,缠过他的腕骨,缠过他的手肘,如蛇如锁,向上下蔓延,环绕。

    抓住,锁住。

    不分开了。

    仇薄灯仰起头。

    束发的绯绫在半空中断开,鸦羽般的黑发在细小如微尘般的星光中起伏。他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神识,任由属于另一个人的意志进入,再强势,再不留余隙都欣然应许。

    十二年前。

    沧溟浩荡,在白月之下,天道拥住了一身业障的神君。

    十二年后。

    大荒幽晦,在无日之地,神君拥住了坠落成魔的天道。

    浅浅的星光蔓延,覆盖过漆黑的锁链,将所有凶戾森然的邪气笼罩其中,好似一层薄薄的纱,同时披在两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隐隐约约沸腾起来,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觉到了这一处的异样。

    它们一位接一位地苏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秽中展开,想要找出是什么人闯进幽冥。

    恶鬼冰冷有力的双臂横过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怀里,紧跟着,狠厉的杀意向四周扩散,就要去切断窥伺寻觅的视线。

    仇薄灯抬头。

    亲吻他,制止他。

    以亿万计的星星光点在大荒中飞起,如数不清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向人间的蜿蜒长河。

    “阿洛,我们回家。”

    夜色笼罩大地。

    陆净缓缓从打坐调息的状态中退出来,睁开眼,就是不断落下的飞絮。

    晚风不大,雪落的轨迹就和雨落的轨迹重叠在一起。白天的变故被城祝司暂时封锁了,梅城的人们只知道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坍塌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那么一个可怖的血池,如今,山脚的房屋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户投出来,被雪模糊成一团一团。

    远远看,好像一颗颗星星落在地面。

    陆净怔怔地望着雪中的灯火。

    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转了。

    在清洲有个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师祖,离家出走的药谷小公子,被流放的山海阁少阁主,被驱逐出城祝司的无名小子,还有伪装了身份默默注视太乙小师祖的十巫之首。

    红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树梢。

    手提太一剑。

    他说,他见过天上星辰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么了”

    不渡和尚看他发愣,问道。

    “不渡,”陆净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说,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会多亮”

    “会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随山脉起伏,灰瓦白墙,连排成片,顺雪水汇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灯火就好似一条条星辰汇聚成的带子,散落在人间。或明或暗的灯火蜿蜒向很远的地方,渐远渐稀少。

    最后零零星星,散进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头,看向天空,“就是以后的以后,星辰如灯,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手拉手走在大地上,不用点灯笼。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那个时候,小孩子爬到树梢上,再向城外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连在一起,如龙如蛇。”

    陆净不出声,听他说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人们与妖灵爱走到哪,就走到哪。

    再也没有走荒人。

    再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墙之后。

    “真好啊。”

    “一定会很好。”

    沉默了一会,陆净将视线转回到天池山脚的城池上“不渡,有时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没有开口,等他往下说。

    “十二年,我杀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妖,杀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觉得,其实人和妖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人还要更可怕一点。妖的爱恨太过极端,人的贪欲太过难以估量。”陆净低头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会觉得害怕处理了一个百弓庄,在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十个百个,千个百弓庄。永远也杀不完,永远也清不干净。”

    纷争无休,苦海无涯。

    他们真的能让天空布满星辰吗

    如今,连天道也坠了魔,好像就是在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丑陋的。他们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经这么努力了,最后却又回到原点。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净,无烦亦无忧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挠了挠头皮,正经了一些,“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怎么捡到我的没”

    陆净一思索,发现还真没听这家伙显摆过。

    “我师父,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其实是从圣莲里把我带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见地不嬉皮笑脸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洁净出尘,“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圣莲池里。”

    陆净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种信仰,一时间连感伤世事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你爹是莲花还是你娘是莲花我操,你竟然还是个莲花精话本里不是说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长得还很好看吗”

    药谷醉风阁曾经有不少很受欢迎的这话本,都是莲花、兰花、梅花等等化形,冰清玉洁的仙子恋慕上清风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风凛凛,白衣渡魂的命无常大毒师,年少时没少听这些折子遐想连篇。

    “”

    不渡和尚的出尘玉相出现了一条裂缝。

    “什么莲花不莲花的”不渡和尚跳起来,一手刀敲在陆净脑袋上,“这叫天生净魄。圣莲生于淤泥却脱于淤泥,我生来无父无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净,不染凡尘。我生来就能相观众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吗”

    “不行”陆净斩钉截铁,“你换个竹子里出生的都比这个强”

    不渡和尚一言不发,开始解缠在手腕上的佛珠。

    不是当初佛陀赐给他的菩提明净子。

    菩提明净子在明晦夜分的时候,就丢在宪翼之水畔了。

    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发成佛后,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众生”,杀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恶,无所容情。仙门对他颇有微词,佛宗内部也争议不休,一度有护法金刚和禅师联合,在佛宗的“梵音法会”上发力,要请佛陀取消他这佛子称号。

    不渡和尚的师父无尘禅师一人难辩众人,还有一位声望与无尘大师不相上下的禅师,名曰“无净”。

    无净禅师起笔,以金书拟了佛子宗宗大不道之举

    一曰不守清规,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净,三千凡尘。

    三曰枉顾因果,好杀不渡。

    四曰

    林林总总,正念着,就听见佛宗金塔的钟忽然被敲响了。

    群僧闻声望去,就见有一年轻的白衣僧人立于金塔上,双手合十,朝众人欠身施礼。

    正是不知何时归来的佛子不渡。

    无净禅师喝问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门净地,意欲何为

    不渡笑道我观佛门不清净,特来净佛门。

    那一天,陆净蹲在佛宗外边,将飞过山门的鸟从东到西数了个遍,再从西到东也数了个清楚。百无聊赖,要开始数爬过地上的蚂蚁时,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一转头,夕阳正坠,佛门满目金辉。

    金辉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挂白骨珠。

    三十三名明面得道,却背地玷污佛门的禅师护法,从此就成了他手上的一颗佛珠。随时岁增长,这串佛珠越来越长,佛子的地位也越来越少有人敢发声质疑。佛珠乍一看,白净圆润,格外可爱。但当它祭起时,每一颗珠子,就会化作一颗狰狞的骷髅。

    眼见着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髅开始咔嚓咔嚓活动下颚骨,近距离作战就是个花架子的陆净赶紧收敛神色。

    “圣莲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谁配得上一声天生佛子。”

    说着,他还起身,献媚似的地将坐着的石头让给不渡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渡和尚这才将佛珠重新缠绕回手上,毫不客气地一人霸占了整块石头。

    这么一闹腾,刚刚观风雪有感的伤怀也被搞丢了个七七八八。

    陆净想了想,还是将话题转了回来“然后呢你是佛子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佛子,天生净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头上,“但你看我这是什么”

    “头发啊。”

    陆净没好气。

    他心说,你这死秃驴是不是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话本写不出来,仇大少爷作死劝不住开始,头发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惊胆战地数一遍吗再跟我嘚瑟你头发多,回头我连夜就给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话引来了什么“杀机”,一摊手,道“我这个天生净魄,生来无父母,无血亲,了无牵挂的佛子,都不清净,都重生烦恼丝。你也不过是个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担忧不害怕才怪。”

    说着,他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诧异道“难道你还觉得,你的心境比我还强”

    陆净

    明明都是实话,也说得很有道理,但为什么就是这么让人手痒痒,恨不得一拳砸在这家伙脸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开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陆净用聆神玉牌传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连件干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僧衣上满是刚杀的邪修的血。守护这座山城的古梅之灵喜洁净,平时衣衫褴褛的人,决计登不上天池山,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来给神君护法的份上,古梅才捏着鼻子,放这等“脏污”上山。

    自打护法开始,就不断有鹅毛大的雪被刮卷着,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觉得,这人没办法赶下山去,那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来,眼不见为净。不渡和尚说个话的功夫,就被积雪埋了两三回。

    没奈何。

    他只能开始动手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灯找到师巫洛,把人成功从大荒带回来后,上山顶见他,要被那向来挑剔的仇大少爷笑话。

    他们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

    如今,左月生现在是山海阁主,坐镇烛南,轻易离开不得。半算子也在三年前接手了鬼谷,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头烂额。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化众生,暗地里查招魔引的事,还要净宗洗门当初一众赌博投箸的纨绔,竟然只剩下要固定时间给仇薄灯送药的陆净与他碰面最多。

    陆净抱着刀,靠着一棵新生的照雪梅,看他折腾。

    “子时快到了。”

    忽然,陆净低声说。

    不渡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闲聊笑骂,看起来很轻松,心里始终捏了把汗,只有瞎扯淡才能缓解一下不安。十二年里,其实不止仇薄灯进过大荒,陆净也曾以灵识进过大荒,去找他母亲。他们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那一次,陆净生魂进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点被活活冻死。

    “他身上暗疾还没全好,”陆净隐约有些忧虑,“我给他配了护神的药,但药力只能维持到子时。”

    这些时间,够不够一道神识求索黄泉,遍寻幽冥

    陆净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说话间,梅城里,古刹的钟响了。

    两人脸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不渡和尚顾不上擦洗衣服,握着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

    陆净一把抓住他。

    “等等,你看”

    下一刻,不渡和尚也看到了

    群星

    夜幕中。

    所有星辰跃出黑云,周旋回转在高天之上。星光汇聚在一起,落向天池山山顶。整座天池山变成了一盏灯,连接人间与幽冥。山巅的云雾蓦然散尽,露出仙人居所。

    漫漫红梅。

    一轮白月坠在斜飞的檐牙。

    月光透过窗纱。

    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被一只苍白的手摘下,露出少年阖眼若眠的脸。清辉如流水,淌过他的眉。下一刻,少年睁开眼,对上形貌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的年轻男子。

    云纹铜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冷冷清清,只有月辉。

    仇薄灯笑起来。

    “阿洛。”

    他伸出手,环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恋人,和以前一样,懒倦地把头靠在恋人的颈窝,声音轻快而微哑。

    “你知不知道,你欠了我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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