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巫洛一手按住太阳穴, 指节泛白。佩戴在腰间用来镇魂的琼镜,镜面水银波动,在药谷隅山供奉数千年积攒的灵气凝成银线, 飘荡而起, 如雨落石潭,回归天地本身。他的眼眸在漆黑和银灰之间变幻。
最终定格在银灰色。
红彤彤的糖葫芦滚落在白雪中。
师巫洛跌跌撞撞站起来。
他一时觉得自己身处大荒,一时觉得自己身处人间,似真似幻。他看见飞花, 看见白骨,看见落木,看见污秽。他听见死魂的哭嚎, 万恶汇聚的窃窃耳语, 也听见雨声, 听见有人击箸醉歌。
“我欲折花问酒, 笑我自寻忧虑,白发无归期。
不如花深醉”
歌声一下就把他从恍惚中拽回天池山。
师巫洛定定地看坐在黑石上的少年,看他一身风霜, 黑发沾雪,好似白首太古的云与今朝的雪重叠, 白衣与红衣交错, 最后落在梅城的漫漫长街。街道上烟尘飞扬人声如沸,他爱的人眉眼憔悴。
那丝憔悴成了拔不出的刺, 密密麻麻, 一动就刻骨地疼。
他记起来了。
烛南、涌洲、天外天、夔龙镯一切的一切的忽然如潮水涌来, 几乎要将他压垮。
怎么还是这样呢
他怔怔地想, 怆然无声。
梅城的小胡同, 堆满秽物的排水沟, 遮蔽天光的灰瓦墙怎么他的神君还是一身风霜他想让他的神君回到云端,怎么如今他的神君,还是只能在淤泥里,同他这种已经见不得光的魔障一起挣扎
你知道,不是么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
那是千万年来漫长的,居高临下的审判。审判他的私欲,他的偏执,他的妄我。眼中的雪忽然就变得滚烫,烧灼,比大荒的晦风,幽冥的戾啸更尖锐,更地网天罗你知道的不是么
知道是谁让他走下不周山,知道是谁让他三入大荒,知道是谁让他一剑毁云城,自囚樊笼中。
毁掉天外天,重建云中城又有什么用
他把神君拖累在人间。
“醉去归白衣。”
玉簪断,琼浆碎。
师巫洛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
堆积满屋檐的雪塌下一块,砸在底下人的脑门上。陆净哎呦一声,跳了起来。旁边打瞌睡的不渡和尚一歪身醒了,问他怎么回事。陆净把落进后脖颈的雪扒拉出来,刚要回答他的话,传讯的“聆神”玉佩就亮了。
“谁啊,这个时候来瞎添乱子”
陆净骂骂咧咧,随手就把传来的飞信丢给不渡和尚,让他先看看。
不渡和尚展开飞信,刚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怎、怎么了”陆净头皮一麻。
“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
“先听坏的,先听坏的。”陆净不耐烦。
“行。”不渡和尚点头,“坏消息就是,山海阁运输星表定锚材料的三十艘飞舟被击落,飞舟在漠城附近找到,但人员与材料下落不明,”
“左胖子抠门疯了吗这种东西都能出事”那些星表可是不久后,定天池山对应天空星表的表柱时,要用的材料否则堂堂司掌十二洲的神君,何必滞留梅城这么久
“负责护送的是娄江。”
娄江亲自来的
陆净一顿,马上明白不渡和尚为何神色如此严肃。娄江亲自护送,某种程度上,等于半个山海阁主亲至,以娄江的谨慎,万万不可能疏忽大意。
“有人或者妖,不想让天池山的事顺利。”陆净坐了下来,皱着眉头把最近不安分的人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怀疑的目标太多了,一时间竟然没办法确认,只能暂且按下,“第二个消息呢”
“第二个”不渡和尚转头看他,“消息传出去了,至多三天,天道坠魔的消息十二洲人尽皆知。”
陆净手一抖,扯下一缕头发,他顾不上心疼头发,开口便骂“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谁说这是好消息了”不渡和尚合上飞信,脸色苍白,“这是坏中最坏的消息”
仇薄灯坐在黑石上,红衣垂进寒潭,随水流动。手中还握着那根断了的玉簪,梅子酒沿簪身下滑,滴到石面发出一声轻响,飞溅起四五滴亮点。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伸出手,他想去触碰那双重新成银灰的眼睛。
师巫洛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阿洛”
仇薄灯偏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层清玉的光。
师巫洛想俯身,想用尽全力拥抱他,想如恶鬼一般,偏执无忌地占有他,把他圈在怀里,把他藏进心脏,十二载如万年的死生相别将爱慕和思念酝酿了心底的妖魔,叫嚣,咆哮可心底的声音平静地说
你害了他,过去,现在。
还会有将来。
世上的芸芸众生,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再怎么磋磨踏践,再怎么艰难苦痛,总能怨一句造化弄人,天道无情。可他就是造化,就是天道,他该怨谁令他的神君一身残病,两袖风霜
师巫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拙口笨舌得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懵懵懂懂的时候,不知词意,不同言语。
这到底算什么呢
他想问,却无处去问,也无法去问。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对不起。”
师巫洛避开仇薄灯的视线,仓惶转身。
一片雪花从衣袖边沿滚落,仇薄灯在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师巫洛僵立在雪中。
“对不起什么你说。”仇薄灯收紧手指。
他声音沙哑“我不能”
不能再害你了。
剩下的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成了个懦夫,成了个自欺欺人的窃徒,想独占一点不该属于他的星火。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无数纷纷杂杂的欲念,分开仇薄灯抓住他手腕的手指。
最后一根纤长的手指与手腕分离,仇薄灯的手垂下。
遥远的西北隅,冰成百川,百川南下。
此间的梅城,不渡、陆净在奔走。
隐秘传遍十二洲,暗流正涌。
风波将至。
师巫洛低着头,看一角红衣从视线中消失。
只剩下一地白茫茫的雪。
时间静了,风也止歇了,万物都远去了,唯独雪还在下。师巫洛向前走,雪地上没有脚印留下,只有一根滚落的糖葫芦被积雪渐渐掩埋。一步,两步,三步仇薄灯在后面忽然笑了一声。
师巫洛一下子定住,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怕自己多看那么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苦涩与余温混杂在一起,爱不得,离不舍多年以后,天道终于懂得了当初神君教他的“百味”到底是什么。
“你不说”仇薄灯在他背后道,“那我替你说。”
“说不骗我,句句都在骗我。”
“说好带我回巫族,走到涌洲就停下了。”
“说好不让我一个人待着,在朝城留我一个,在大荒让我离开。”
“说好不再受伤,独登天阶斩天神,受了多少伤要不要我替你数一数”
师巫洛背对着仇薄灯,低垂眼睫,手指在袖中轻微地颤抖,竭力克制回头的冲动。他现在醒了没错,可他能清醒多久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就坠为真正渴食血肉的恶鬼。
雪落在师巫洛的发上,仇薄灯在后面看他也好似一夜白首。
“阿洛,我什么时候教你”
言而无信
话还没出口,就忽然止住。
他的确教会了他的阿洛什么是言而无信,教会了阿洛怎么欺骗从离开烛南到独自登天阶,再到下幽冥,阿洛走过的路,一步一步,与他曾经走过的完全重叠。他登过的天阶,流淌过阿洛的血,他葬魂过的幽冥,也成了阿洛挣扎的命。
这算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仇薄灯头一回发现,阿洛的的确确是跟他学了个彻底。
“梅城和钱来城都有荒侍在活动,百弓庄主是派来试探你的,我坠魔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师巫洛低垂着眼,看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低声说,“我在人间待太久,十二洲就会变成另一个大荒”
“那你就要回大荒”
仇薄灯在背后打断他。
“”
师巫洛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以前千年万年,花谢和花开没有区别,木枯和木茂也没有区别,千山作千山万水作万水,他能靠回忆过往的画面来等待,时间就变得漫长又匆匆。他那是只懂了什么是愤恨,而如今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人间百味,最苦是不该得。
许久,师巫洛低头,黑气凝成的神识链出现在他和仇薄灯腕上,他指尖微微颤抖着,一根一根解开。
仇薄灯等了好一会,等来个解神识链的结果,一时间连“蠢货”都骂不出来。
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死心眼
“行。”
仇薄灯磨了磨牙,要笑不笑。
也不制止师巫洛解神识链,只低头找出个陆净之前收集话本的纳戒来。翻了翻,翻出本天下新谈录来,哗啦啦找到主刊思慕之词的那一块,一清嗓子,面不改色,就开始念
“我寄神君芷生沅水,君居澧桑,天雪未落朽河川欲裁山兰以赠君,又恐山兰不知我,欲渡大江以逐君,又恐大江不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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