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城, 双子塔。
鹿萧萧活像被捏住脖颈的猫,动弹不得地待在原地,眼巴巴地瞅着一只手就制住她的青衫剑客。奈何对方不是他们叶师兄, 态度只是随手照顾一下隔壁家不成器的皮猴子,看住别死就成, 毫无让他们掺和的意思。
还不如喊叶师兄一起来呢。
鹿萧萧后悔地想。
余光四下一瞥, 她忽然看见塔瓦有意想不到的动静,急忙扯了扯全神观察鹤城的青衫剑客。剑客一低头, 只见积雪上浮出一个接一个的字, 仿佛有人隔空写字。
娄江, 鹤城为龙尾之穴。
“龙尾之穴”
青衫剑客看着熟悉的字迹,皱起眉。
旁边的鹿萧萧和小师弟探头探脑,也在瞅积雪上的字, 看到打头的两个字后, 惊讶地望了对方一眼, 又齐齐望向青衫剑客。
娄、娄江
这就是小师祖口中“操心老得快”的山海阁前代天才青锋剑娄江
正低头看雪的娄江不知道仇大少爷是怎么编排自己, 只是以气代笔,迅速地在积雪上写字做答。他写的速度极快, 对面隔空回复的速度更快,“次二脉”“四方之气”“六宿”等字眼单独拆开都认识, 凑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眼高频出现, 鹿萧萧和小师弟两人看得头晕眼花, 几乎想拔腿逃跑。
小师弟刚惊恐地移开目光, 就看到漆黑的鹤城中升起了一团红光。
“那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
声音淹没在隆隆巨响中。
灼红的冰被湖水冲向天空, 燃烧的屋檐、折断的立柱、飞溅的石头与积雪倒影在冰面, 破碎又重叠, 仿佛一座沉寂古老的城突然被推上火山口, 在岩浆喷发的时刻由无数镜子照出它的灭亡。
不渡和尚清晰地听见身边的陆净骂了一句粗话,掠身向前,要去伸手制止。
湖水从天而降。
寒冷刺骨。
陆净低垂头,站在一池流光碎影中。
仇薄灯提剑起身,没有再看水波不休的天池,“叶仓,陆净,你们带水镜去鹤城。”
“是”
叶仓向前。
陆净衣上沾水,踏未定之波下山。
“和尚,”仇薄灯看向不渡,问道,“若龙脉震荡,一脉之气汇涌至天池山,你能镇压几天”
不渡和尚捻转腕上的白骨佛珠,也顾不上颜面不颜面,略一计算,直白道“至多半个月。”
“那你留镇天池山,联系左胖子,调动西洲境内的山海阁飞舟。巫罗率蛊师候于万冢山,派所有惊鸿白驹舟去接他们,赶赴鲸城。通知半算子,鬼谷兵脉即刻出山,压近西洲,但不可入西洲”仇薄灯一面吩咐,一面出石亭。
太乙宗留于梅城的一名弟子匆匆上山。
“小师祖,御兽宗的人到了。”
仇薄灯停下脚步。
他身侧的师巫洛早一步冷冷望向梅城南门。
“这个时候到,”仇薄灯忽然冷笑一声,“真是赶巧。”
积雪在城门楼上越堆越高。
沉默的队伍停在冰冷的风中,数目庞大,由白身黑尾独角的驳豹、长毛弯牙赤目的巨象以及近百名修士组成。带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沉木箱子,绣了万兽图腾的旗帜在大雪中猎猎展开。
为首的人面目威严,仿佛久居高位。
往日,他出现在任何一洲一城,都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争先恐后端茶倒水,哪怕是去其他仙门主宗处拜访,也自有身份不低的长老招待。然而今天,他已经率门人,在西洲洲内,御兽宗御下的一处小小梅城城门外,站了三个时辰之久。
不久前,不渡和尚曾因梅城百弓庄一事,向御兽宗转达了神君的命令,让他们自行选人来梅城走一遭。若来的人神君不满意,就换神君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御兽宗的山门。传信之后,御兽宗沉寂无声。
一直到今日,他们选出人终于抵达梅城。
再无比这人更郑重的代表。
一宗之主亲自。
庄旋。
庄掌门。
鹅毛大雪越积越厚,堆满众人的肩头,然而打头的掌门面对薄薄一扇城门,纹丝不动,鬓肩挑雪。后边的人自然也没有谁敢振去积雪,近一百人的队伍全都悄无声息地立在雪中等待。
积雪即将没过膝盖。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黑色的城墙,白色的雪垣。
城门开了。
一道红影自风雪中走出。
厉风呼呼而下。
冬至过后,梅城的雪已经算大,但相比起西洲最北端峡湾外的雪,却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雪花大如斗席,风一刮就会刮起几十人高的雪墙,平推如潮,又或者直接干脆在半空中扬成一片惨白的沙。未到悟道期的修士踏进这里,会直接被冻成一触即碎的粉尘。哪怕是卫律期的修士,没有火精等御寒物,也无法在这里久待。
狂风卷着雪潮,刮过头顶。
一群御兽宗修士驻扎在一片大得没边的冰层上,将火精放进刻了阵纹的琉璃灯罩里点燃,借此驱寒。
唯一没有点燃火精的是位老人。
他非常老,非常枯瘦,干巴巴一把骨头,披一件边毛发白的黑氅,背一把剑鞘龟裂的木剑。老人闭目合眼,在一面冰壁底下盘坐。冰壁在冰层上平地拔高,巍峨矗立,有若高原难以逾越的边沿。
在这样巨大的冰壁面前,人就算仰起头仰得脖子都僵掉了,也看不清它的顶端,只会觉得自己比蝼蚁还渺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一行千人的队伍,在冰层上就只是个小小的黑点。雪一大就被淹没了。
这么巍峨的冰壁,这么辽阔的冰层在这里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在他们周围,有更多更大的冰山。
它们漂浮在幽蓝的海水上,形成一片穷奇恐怖的巨川。最大的冰川覆盖千里,比一座大城池还要雄伟庞然。冰川与冰层汇聚在一起,世界只剩下幽蓝、深黑与苍白,让人战栗地觉得天穹在这里坍塌了。
厉风呼啸。
嶙峋的冰山缓缓移动。
冰山与冰山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声响,雪尘和冰尘当空炸开,白茫茫一片。海水涌起巨大的潮浪,一层一层向外推出,激起更多的冰山在海面下相撞。外层的雪被震落,就露出里层的古海玄冰,晶莹剔透,发出冷光。
白川,寒水。
浩大的壮美与恐怖融为一炉,形成西洲最凶险的奇景海上百川。
厉风与急流推动冰层和冰山迅速前进。一旦百川南下,撞入海峡,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召唤鲸群的号角早已吹响,破冰的鲸群却迟迟未应召出现。它们只是徊游在百川的另一头,与御兽宗的修士隔着巨大的冰山与宽阔的冰层。
百川南下的前兆已经逼近海峡。
沿海城池。
人们点燃塔灯,看海水一点一点上涨。
“苍玉、瑾玉、瑜玉、瑶玉、琅玉各三万,火精、水精、木精、土精、金精各六千,五色丹木果、梏蓉”御兽宗宗主庄旋指出最后一口沉箱。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们接到传信后,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抵达梅城。
每一口沉木箱中装载了这么多数目惊人的五行重宝,所汇灵气太重,非芥子袋内的伪乾坤所能容纳。而单单五行精华各六千,就足以令普通的小宗门倾家荡产,也难以凑齐,更别提其他的。
哪怕是御兽宗,一次性拿出这么多,也称得上伤筋动骨。
然而听者始终神色漠然。
庄旋一一指明箱中所装之物,尔后朝神君一揖到地“西洲洲内有城邪妄滋生,是我御兽宗掌治不严,是我庄某治宗不善,深负神君不周传道之望。特此来赔罪。”
神君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风雪中。
油纸伞低垂,旁人看不清神君的脸,只能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比玉骨伞柄还要素净,朱红衣袖在风中翻飞。
“赔罪”
他轻轻地问。
语调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么态度,却让所有人心猛然一紧。
为了显示对神君的敬重,这次随行前来梅城的,都是御兽宗内有身份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君,在此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神君的传说,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测,可要说多畏惧倒也不见得,甚至因为近些日子流传开的神君负伤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们真正面见神君。
黑夜白雪。
一袭红衣走出,四野随之静寂。
他们面对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庄旋又行了一礼,道“百弓庄一事,在下自然会给神君一个交代。”说着,他冷漠地看向随行的队伍,“庄长老、左长老、李长老”一连点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苍白,脚步僵硬走上前。
“庄长老私通百弓庄,百弓庄为他打造猎鲸所需之恶矛,他包庇百弓庄私掠飞舟。左长老曾孙纳百弓庄之女为妾,受黄金二万”庄旋将这几人所作所为一一讲出,尔后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奉给神君,“请神君处置。”
神君没有接剑。
红纸伞在白雪中慢慢转动。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庄旋弯腰等了许久,沉默了一下,说在下知道了。剑光弧线闪过,一汪鲜血泼落在雪地上。几个人同时向前倒下,第一个的瞳孔中犹自残留几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会如此果决狠辣。
“这几天罪大恶极,由神君处置他们,实在是污了神君的手,”庄旋垂下沾血的剑,神色愧疚,“是敝人思虑不周。”
略微一顿。
“此外,还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剑长老,顾轻水。此人曾为虚名,妄造杀业,擅杀镇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旧友。由于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时难以羁押,现已从宗门除名。之后御兽宗会立刻全力将此人擒回,届时”
庄旋的话止住。
红纸伞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雾照亮他的脸庞。
他好似在笑。
笑言问“届时请我赐罚,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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