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白发

小说:美人挑灯看剑 作者:吾九殿
    星火。

    亦或者恶果。

    答案到底是什么

    唯一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天道没有说话, 持伞的手骤然收紧,指骨泛白。柏玉伞柄咔嚓断裂。仇薄灯回头想看他, 清凌凌的气息却直接覆了下来。

    苍白的手指插进漆黑的长发。

    一个突如其来的,凶狠的,压抑的吻。

    折断的朱红纸伞落在雪中。

    碾转了半圈。

    碎雪被突出油纸伞面的伞骨扬起,簌簌落下,如沙如尘。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需言语了。

    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不是当初的妖族, 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 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空桑的分崩离析, 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欠你的,还了,你欠我们的, 也该还了。还清了, 就两不相干了。

    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

    冰冷的雪花落进仇薄灯的瞳孔,融化成隆冬。

    说得真对啊。

    回不了头,无法纠正。

    所以御兽宗不愿意解除血契,所以三十六岛要讨回血仇, 所以仙妖相仇, 人鬼相憎, 所以各有立场, 一错到底。

    谁也不愿意回头。

    师巫洛松开手, 想为拭去他眼角的水色。

    仇薄灯忽然笑了。

    断断续续,歇斯底里。

    他抓住师巫洛的肩膀,踉踉跄跄站起身,在飞鸟难渡的千仞孤峰低低发笑。

    笑得肋骨震动,笑得胸腔中郁火涌动,千万把刀剑搅动。笑得血管在一寸又一寸冰封,又在一寸一寸沸腾。

    “我赌我赌”

    他忍不住仰首大笑。

    想借大笑,让那火涌出来,想借笑声,震碎血管里的封冻。

    却什么也没做到。

    他的瞳孔只能印出冷寂的苍穹。

    夜幕缀寥寥几十颗星辰,光芒空洞。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赌仙妖不分,空桑不绝”

    绝境的厉风携裹百川南下,浩浩荡荡的大潮摧毁第一座城。神像摧折,西海海妖跃出水面,撕咬溺民,发泄仇恨。

    “赌此后千年万年,总有不灭星火”

    鹤城的火焰已经熄灭,万千只被激发野性的仙鹤唳鸣天地,盘旋,狂舞。它们汇聚在一次,成了徜徉的洪流,雪翼生出血羽。

    “我赌”

    他猛地转身,展开双臂,赩炽的广袖被风拉成一线赤红。

    “赌输了”

    “我认”

    “我认”

    笑声与负伤的低吼混杂在一起,震动大雪的孤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逃避第二次赌约,就像更早之前以为不回忆过往,就可以挽留当初的友伴。痴心妄想地觉得,只要不亲耳听到答案,就可以相信,还能再建起一个空桑。

    白雪老天山,旧友作新仇。

    空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就是赌输了么”

    仇薄灯,或说神君,仰起头,手指覆盖在脸上。

    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当初扶桑神木底的千刀万刃,与如今孤山山巅的猎猎厉风重叠在一起,都冷得让人根本就握不住剑,站立不稳。

    太一剑落下,震起细细的雪尘。

    “我”

    认。

    “认”字未出口,他被人拥进怀中。

    师巫洛半跪在雪中。

    飞雪落在一旁的朱红油纸伞上,堆起一层后,就簌簌滑落,落到委地的衣角上。年轻的男子把消瘦的少年禁锢怀中,以双臂做坚不可摧的壁垒和囚笼。少年精致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漆黑的眼眸印着雪松。

    “你不会输。”

    师巫洛说。

    “我保证。”

    一片雪花坠在眼睫上。

    仇薄灯浓密的眼睫轻轻垂下,投了一道淡淡的阴影。雪花跟着落到脸颊上,轻微的冷唤醒了久远的记忆。他忽然记起那一年,扶桑神木底,他其实看不见遮天蔽日的刀剑,也听不见箭雨声。

    只是觉得好冷。

    在想

    怎么没有谁来替他挡一挡寒风

    厉风自西北角。

    阿洛立北,他立东。

    你不会输。

    我保证。

    仇薄灯想说,你保证什么啊保证又去做一回独自登九万重阶的英雄吗还是保证再溃散一回,好食言而肥可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能是所有的力气在刚刚宣泄殆尽了,也可能是喉咙生了锈。

    “阿洛,”仇薄灯低声问,“是不是只有疯了才会好受”

    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低头看他。

    一缕黑发沾在他腮边,师巫洛拨开,然后虎口抵住他精致的下颌,指腹一点一点,擦过眼角。是不是只有疯了才会好受师巫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他的神君又走到这个境地可如今,清醒已经成了最大的折磨。

    “是。”

    师巫洛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

    和之前沉默而凶狠的吻不一样。这个吻,轻柔,珍视。

    虔诚如膜拜。

    疯了,就好受了。

    疯了就不用再被过往的恩怨禁锢,就不用在拔剑时,不知道该斩向何方;疯了就不用再在意他人的不得已而为之,就不用再因所谓的“苦衷”而背负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疯了就不用再身处旋涡,进不得退不得,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

    仇薄灯,或者神君,无声的笑。

    他轻声说

    “我可是神君。”

    “要是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不管,可怕到什么关系都不认。到那时候,太乙宗、巫族、三十六岛、御兽宗所有人,所有妖,所有生灵,在眼里都没有任何区别,谁阻扰建四极定经纬,就杀了谁。”

    他对庄旋说的话,并非全都是权衡。

    他的确是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要恨,那索性统统来恨他好了。反正事到如今,恨和爱,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更痛苦了。

    “杀戮、镇压、专断、独行”

    一个又一个满带血腥,千夫所指万人畏惧的词落下。

    “会真的变得满手鲜血,一身业障。”

    “会真的变罪不容诛的魔头。”

    “所有这些也许都会出现。”

    “”

    月光流过仇薄灯的脸庞。

    他眼眸漆黑,印着寂寞的星空,低声问“这样也没问题”

    “你是神君,是天上人间最尊贵的存在。四极因你而建,四季因你而生。”师巫洛握住他的手,把每一个字成铭刻在冥冥中的无上律令,“是你把大地山河,写成人间的历法,你不欠天地,不欠众生你合该拥有一切。”

    顿了顿。

    师巫洛继续往下说。

    “若你要看日出,金乌就永不坠地。若你要雨落,蓱翳就永不止息。”

    “若你要定四极,要风清万里,就会有星悬玉李,云汉满天如白榆。”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

    太古的太古,扶桑神木底,白衣的神君带笑教导初生的天道种种事情,从冰冷火烫到生死别离神君教会了他一切,唯独自己却不会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是人间该把一切捧给你,不是你把一切捧给人间。”

    他想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些。

    再自私一些。

    微冷修长的手覆上眼睛,仇薄灯听见师巫洛的声音。

    “别担心,我陪你。”

    疯了的神君,坠魔的天道,也算是般配

    仇薄灯笑。

    束发绯绫断裂,三千青丝散开。

    刹那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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