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我们可以选择守护

小说:美人挑灯看剑 作者:吾九殿
    “阁主, 到西洲地界了。”

    总执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的瞬间,四肢大张瘫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的左月生立刻像颗皮球一样,弹了起来, 熟练地一扯衣袖,一整腰带。短短一个时辰的小憩, 就又恢复到他那副生龙活虎的土匪做派。

    刚正完衣袖, 飞舟外就传来一道沉稳的嗓音“西洲荒芜,山海阁主远道而来, 不胜荣幸,可否一见”

    嗓音传入的瞬间。

    老天工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隐去。

    千丈高空中云层汹涌流动,一位短须褐衣的老者驭一条鬓须皆张的恶蛟而立, 手背上套十二枚铭刻妖兽图腾的金环,腰间的一枚兽首腰牌正自微微发光。恶蛟张口,云层中忽而风流急动。

    风推流云, 向前平去。

    却诡异地静止。

    仿佛撞上一重透明的琉璃罩, 白云如海浪一般倒卷起来。停在距离一艘白玉金阁的云中宝船大约三十来丈的地方。那艘船华丽非凡, 船上的高阁共有九重,重重精致如八宝转子, 青金色的琉璃攒尖奉城连砖顶分四脊,四条脊上蹲着的走兽,仙人流光溢彩。隐隐约约间, 散发出非同寻常的神异气息。

    单就屋脊上的一尊饕餮走兽像, 便价值千金。

    整艘飞舟加起来, 已不可计量其贵几何。然而令短须褐衣的长老明面唤出恶蛟,暗中紧扣十二驯兽金环的, 不仅仅是因为它所耗费的恐怖财富, 更因为它的出现代表一个如今在十二洲称得上一方大人物的贵客, 抵达西洲。

    金楼白船江月生,山海悬镜名左家。

    山海阁阁主,左月生。

    此人与其他当初几位闻名一方的纨绔不同,在十二年间修为并未有太大的提升。但作为左梁诗的独子,在左梁诗殉道之后,能以低微的实力,用短短十二年重振山海阁,某种程度上,却是另类的恐怖。

    除去如今山海阁雄霸一方的财力外,左月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天工府少府主。

    烛南大劫后完成清理门户的天工府宣布出世。天工府作为十二洲最擅长炼器的仙门,一朝出世,顿时引得四方势力芸芸相聚。包括御兽宗也曾派人去送过贺礼,希望能与天工府交好。

    欲与天工府交好的仙门很多,除去地位敏感特殊的太乙宗和巫族外,几乎所有仙门都与天工府联系过要知道,避世千年,重开山门后的天工府,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支持,结盟以渡过虚弱期。

    令所有人大跌眼眶的却是,天工府开府当天,直接宣布他们的新任少府主

    左月生。

    这是十二洲数千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有人兼掌两派。

    山海阁与天工府,一个因两度大劫几乎半残,一个因千年避世走向衰败,两者联合在一起,竟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迄今为止,由山海阁调度资源,锻造零件,由天工府组装,铭刻核心的飞舟无处不在。

    有些时候,真教人有些觉得这人间的风云变化,快如梦幻。

    再往前推二十年,有谁跟别人说,纨绔榜上的几大恶少,会在短短十几年间,峥嵘必露,成为搅动风云的大人物,恐怕没人会信半个字。

    短须褐衣的长老垂手立于恶蛟蛟首上,明面不急不躁,实则神经紧绷到极点。

    一架金楼白玉舟,来的却是山海阁与天工府两大仙门

    眼下正值西洲命运最为微妙关键的时刻,任何一股插手其中的力量,都很有可能搅动起新的狂风巨浪

    机括转动声响,精致华丽的金楼白玉舟舟侧的栏杆向左右两侧敞开,一条铺设海水龙纹的白石陲带踏跺伸了下来。

    短须褐衣的长老手指划过腰间的腰牌,恶蛟化作一道清光,没进腰牌中。

    他登上飞舟。

    哗啦哗啦。

    山间的流云随着衣袖的起伏涌动。

    一处便是正中也水汽缭绕,雾聚不散的深谷内,一名身着朴素道袍,背负斗笠,脚踏藤鞋的青年正在摇晃着手中的六博箸。一位十一岁的道童板着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指责他“师父,博赌乃丑习陋弊,您身为掌门,不仅不以身作则,还带头玩六博,不合仪礼仪,更非长者尊者所为。”

    “摘指师长,也不是弟子所为啊”相貌清隽的青年道士笑道,“小阿一,你这可不合礼仪。”

    被反过来指责的小道童不见一丝怯色,反而神情越发严肃“神君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1,是故弟子可以为师,师亦可为弟子2。老师有错,身为弟子就应该及时指出,而老师当不耻下问,及时更过才对。”

    “你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杂记野谈了吧,”青年道士失笑,“什么神君说,神君有言,神君曰,仇大少爷他知道自己话那么多吗全都是些说书人托辞神君,杜撰的。嗯,算不上什么坏话,顶多就是对神君的不靠谱吹捧不过你少看点那些东西为妙,仇大少爷可最烦那些文绉绉的条条框框了。”

    “真、真的吗”

    刚刚还稳重如大人的小道童顿时瞪大眼,露出几分慌乱。

    “真的,比真金还真,”清隽道士懒洋洋地说,“为师骗你做什么”

    小道童朝他投去不信任的目光,嘟哝道“你又不是没骗过我。”

    “”

    清隽道士一时语塞。

    大抵以前当真干过不少“非人哉”的事情,清隽道士一时心虚,急忙岔开话题“这几根博箸,就是为师今天要教给你的东西,”略一顿,他放慢语速,悠悠地问道,“小阿一,这世上的博箸,有大小之分,博金银,博前程,都只算得上是小博,哪怕以此一夜富甲天下,也登不上什么台面。那你可知,这大博,博的是什么”

    “阿一不知。”小道童摇头诚实地回答,随即又急切地追问起前头的事,“神君当真不喜欢人文绉绉的”

    清隽道士“”

    他到底造什么孽,要收一个狂热崇拜仇大少爷的小豆丁当徒弟啊这几年来,耳边天天有个小不点开口闭口神君如何神君如何,神君是否如何,是否如何听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当初这小子入鬼谷时,因天赋惊人引起诸多长老争抢,却斩钉截铁地选择指着他说弟子只求拜他为师,其实压根就不是因为什么目观未来,自通师徒之缘吧

    分明就是算出来,觉得从师于他,最有可能跟神君有所接触吧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崇敬之情啊

    “废话”半算子越想越心酸,没好气地道,“仇大少爷最烦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鬼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说着,半算子顺手将博箸掷出,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啊,仇大少爷可爱投箸赌彩了当初左胖子、陆十一还有不渡秃驴,天天被他赢得差点裤带子都保不住”

    “神君真厉害连投箸都玩得这么好,果然不愧是神君”

    小道童油然赞叹。

    半算子“”

    对不起,是他小看了狂热崇拜者的可怕。

    “你刚不还说博赌乃丑习陋弊吗”半算子半笑半揶揄,“现在怎么说”

    小道童鼓着一张包子脸,神情严肃“神君大人就算投箸博赌,也定有他的深意”

    总之,神君是不可能有错的。

    如果有,就参见上一句。

    半算子好笑“行行行,神君什么都对,过来看地上的博箸。”

    小道童“哦”了一声,走过去,低头看地面上交错的博箸。他到底天赋过人,一眼看去,顿时定在了当场,只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无法解读的信息扑面而来。半算子料到他的反应,老神在在地坐在一边,举杯添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入谷已有六年,算术八卦的易理掌握得差不多了。从今天开始,就能正式学一些更高深的东西。我们鬼谷原本一共有天字异宝三十六件,其中排名第二的云梦龟卜,于十二年前的涌洲碎去,今余三十五件。天卜之器,有自己的灵性,会自行择主,但想要得到它的认可,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说到这,半算子摸了摸袖中的推星盘。

    “在山海阁编撰的天下珍宝录里,对定魂箸有一句描述,语云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这一副定魂箸由棋局、六箸、黑白共十二枚棋子组成。使用规则与凡人赌彩投博六无异,都是双方投箸,然后依照投出来的“博采”来行棋。赢者就可以取得对赌前约定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涵盖范围十分隐晦,可以博钱、博命、博阴阳。它和碎去的云梦龟卜一样,都是鬼谷中罕见的一件主攻兵杀的利器。除此之外,定魂箸又有阴中之阴,向冥中问路之说,是一件与幽冥关系较为密切的天卜之物。”

    顿了顿。

    “它是太古末期,神君独登不周山前,留在鬼谷的。”

    “当然,你眼前这一件定魂箸,不是真的,只是件能与它共鸣的仿器。定魂箸虽然选择了你,但以你现在的水平,还没有资格见到它。”

    半算子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那”小道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瞬间将视线从定魂箸上移开,看向师父,“怎么样才能真正得到它的认可”

    半算子在心中暗自点了点头,略微有些满意。天卜之物,哪怕只是件仿器,也非凡无比,算卜之人,容易被其呈现出来的诸多信息所迷,沉浸在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幻觉里。然而一旦痴迷上这种感觉,这天卜之器择器的第一关就输了。

    虽然说,这么快就从幻觉中醒来,说不定是因为提到了神君

    算了,略过吧。

    至于三十六件天卜之器,其实每一件都是神君留下来的这件事,也就不用告诉这小子了。

    “如果你想真正掌控它,必须先学会一件事,”半算子严肃起来,“因为天命茫茫,没有人能够真正洞观鸿宇。”

    因为天命茫茫,没有人能够真正洞观鸿宇。

    苍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二十多年前,有个老人坐在树下,神色严厉地同年轻气盛的弟子讲述鬼谷一门,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守则。

    “你要敬畏。”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弱小,敬畏未知与已知,敬畏天地与鬼神。

    隐约间,半算子又浮现起当初烛南城外的老渔民,

    当时年轻气盛的少年不懂何为敬畏,自负于自己的天资,利用推星盘,莽撞地更改他人的命运,将老师的教导当成耳边风。于是,在某一天,忽然厄运缠身,占卜失灵,哪怕他疯了一般,花钱求人让自己算卦,算出来的结果要么是错的,要么就是哪怕对了,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直到抵达烛南,风雨交加的那一夜。

    老渔民的鲜血泼洒在他脸上。

    他终于懂了何为敬畏。

    在知晓敬畏后,仍自心怀勇气,才能改变注定发生的一切。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天命。”

    “弟子记住了。”

    小道童认真地点点头。

    半算子笑笑“带它先去研究研究,等你掌控了它,真正的定魂箸就会出现了。行了,去把净室和书房先打扫一下对了,不许用灵气。”半算子毫无心理负担地以师父的身份,公报私仇,“这叫锻炼。”

    小道童鼓了鼓腮帮子,抱着定魂箸仿器走了。

    半算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我算是有些明白师父当初知道推星盘选了我后的心情了,”他头也不回,低声说。背后的云雾散去,三十几位披着鹤氅的鬼谷长老走了出来,各自携带一件天卜之器,“骄傲、欣慰、担忧”

    “师兄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一位长老道。

    他口中的“师兄”指的是鬼谷上一任谷主,半算子的师父,俗名鹿寻的上一任鬼谷子也是鬼谷最离经叛道的一任鬼谷子。和他相比,半算子以前豪掷千金地请人让自己算卦,都算不上什么叛逆之举。

    毕竟这世上,能干得出来,把历代祖师爷的骨牒打包带走,进了大荒的仙门掌教,迄今为止,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

    按道理说,作出这种大不敬之事的,就算身为掌门,也要成为宗门禁忌。

    然而鹿寻与牧鹤长老一道,成为了鬼谷的传奇。

    牧鹤开天门,鹿寻燃魂灯。

    他们洗净了鬼谷的旧尘埃。

    此后,半算子就任谷主,将余污用力洗去,其间数次亲手斩杀同门师长漫漫万年,需要清山镇海的,不只山海阁,而是十二洲的绝大部分仙门。时间漫长,总有些黑暗滋生,总有些贪婪的藤蔓蔓延。

    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斩断,不敢清扫。

    将错就错,酿成大祸。

    恰如今日的御兽宗。

    推星盘自半算子袖中滑出,他看了一眼星盘表面,沉声道“出发”

    一众长老登上一艘状如白鹤的飞舟,飞舟扶摇而起,流云从舟边沿掠过。半算子站在甲板上,在离开鬼谷之前,他忍不住低头俯瞰。

    鬼谷的云雾被飞舟腾起的气流振开,老松露了出来。古松下,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盘膝而坐,朝他笑着,微微颔首。

    说

    长大了。

    半算子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

    老师,放心吧。

    飞舟隐没进云层,继山海阁之后,赶赴西洲。

    西洲,御兽宗。

    哗啦哗啦

    漆黑阴冷的地底,曾清耳朵贴在生满潮湿青苔的石面,听山壁坚石传来的模糊水声。那是怒江冲击山峰腰部的声音。

    地牢位于御兽宗主宗一座孤立的山峰底下。宗门犯了重罪的人,会被从这座山峰最顶端的一个洞口用绳子坠进来。落到底的时候,绳索就被割断,被困其中的人灵力封锁,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怎么都不可能逃出去。

    曾清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里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边的宗门到底是什么样子。

    江潮循返如旧。

    从声音上来判断,至少眼下御兽宗还没打开水闸,还没放出所有饲养在江库中的恶龟蛟龙。

    还没放出来就好,事情就还不会严重到最坏的地步。

    曾清下意识地想。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他忍不住讥讽地笑自己。外边发生什么,现在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别说做什么了,就连活着就是个大问题庄旋他们不愿落人口舌,不敢直接杀他,但让他死的办法有太多了。

    破碎的膝盖浸泡在冰冷的积水里,伤口处有蛆虫在蠕动,钻进钻出。

    曾清想将肉里的蛆抠出来,但双手被沉重的锁链束缚,根本移动不了。

    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办法。

    在这阴冷无光的地牢里烂成一团烂肉不,也许他会被蛆虫先一步啃干净

    曾清靠在石壁上,一块破碎的聆神玉佩掉在他旁边。

    他就要死了。

    唯一的安慰是好歹有成功把消息传了出去。二师弟和三师妹在离主宗不远的城池,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跟他一起押进地牢,但现在,地牢中只有他自己,那他们应该是得到消息后成功逃走了二师弟机灵,三师妹聪慧,不用太过担心。

    唯一放不下,就是小师弟。

    九烛也不知道前段时间跑去了哪里,他修为那么低,平日得罪的人又不少

    头顶的岩石滴下冰冷的水滴,落在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曾清脸上。他清醒了一些,想要设法将腐烂伤口处理一下。就在他勉强要起身时,从山壁石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陡然变大大如雷鸣

    “水闸开了”

    曾清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

    他将耳朵与石壁贴得更紧,想要通过水声判断宗门内江潮的走势。然而下一刻,隆隆的水声却陡然变得非常近近得好像好像是地底出现了一条愤怒的大河,那河正在撞击岩石,生生凿出一条直抵此处的暗道。

    不。

    不是河。

    是

    轰隆

    地底山壁被撞破,石块与暗黄浑浊的江水在头顶约十丈高的地方喷出。江水中,暗红色的巨大身影一闪而过。曾清看清楚了那道身影,那是一条暗红色的龙鲜血瞬间它额头的独角滴落,落地就化作熊熊大火。

    火飘在水面。

    竟然没有被冰冷的积水和喷出的江水淹没。

    四周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温迅速上涨。

    在曾清惊愕的目光中,暗红色的龙迅速缩小,在白茫茫的水汽中变作一道熟悉的身影。

    “九烛”

    短暂的错愕过后,曾清猛地站了起来,又急又怒“谁让你回来的我不是让你赶紧离开西洲”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头顶只剩下一点亮点的洞口,见没有人赶下来,气息才稍稍平定,“胡闹现在立刻从怒江里游出去,江底的暗锁在艮、震、兑”

    “二师兄死了。”

    曾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水从被庄九烛撞出来的破洞中悬落,像一条瀑布。

    “你你说什么”曾清问。

    “二师兄死了,”庄九烛站在水里,明明肩膀上,手臂上,都是还未褪去的暗红龙鳞,却苍白得像个死尸野鬼,“师姐也死了。”

    他看着曾清。

    “都死了。”

    曾清踉跄了一下,弯腰跪倒在水里。

    师父死了、二师弟和三师妹也死了活着的人站在阴森的地牢里,站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水淹没过他们的膝盖,蛆虫在血肉里钻进钻出。

    啃噬,麻木,失真。

    “他们在准备把水闸打开,我就躲在蛟群里混了进来,”庄九烛说,他的眼里中有暗红色的火焰在跳动,“他们还想拔掉师父的剑。”

    “他们做梦。”

    曾清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们、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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