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太乙

小说:美人挑灯看剑 作者:吾九殿
    “你说什么”

    娄江没听清楚, 朝叶仓走近。

    一股旋风在庭院中卷起。

    娄江猛地停下脚步,瞳孔愕然放大,树叶与细沙擦过脸颊。整个庭院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投到石廊上的树影扭曲拉长。婆娑叶影中,比起十二年前已经抽高不少的叶仓仰起头,手按在脸孔上。

    “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叶仓仿佛是在以十指洗去脸上的灰尘,也仿佛是在以十指箍紧自己的面骨,压制头疼欲裂的疼痛。

    “叶仓叶仓陆十一陆十一你他娘的赶紧过来”

    外界的声音变得无比遥远模糊, 那些声线搅动空气变成了抽象扭曲的黑色线条,一重一重地覆盖过来, 像泥土一重,一重, 又一重。盖过膝盖, 盖过肩膀,盖过耳鼻, 盖过头顶, 像土壤盖过一颗种子。

    咔嚓咔嚓,骨骼在黑暗中剧烈地震动,发出咯咯怪响。

    就像种子在生长。

    种子的确在生长

    “我艹”

    被娄江急匆匆喊过来的陆净刚刚踏进庭院,就被一枝扑面而来的灌木枝狠狠地抽了一下。他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下巴几乎要砸在地上眼前这个院子,简直就是活脱脱在上演一出什么丛林复苏的剧本

    一颗颗种子, 顶破土壤和石板, 以恐怖的速度生长。

    从吐出一两片嫩芽, 到抽高腾向屋檐, 转瞬之间, 整个庭院变得郁郁葱葱。枝干交错纵横, 简直就像回到了另一个枎城。

    “我艹艸芔茻”

    陆净手忙脚乱地将几根爬到他身上,就开始要往上攀藤的金芸花扯下来,丢到一边,跟娄江深一脚浅一脚地劈开原始森林般的杂草灌木,朝已经被藤蔓和枝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叶仓走过去。

    不是他们不想用灵力一口气将所有藤本草木清理掉。

    是他们踏进这个庭院后,猛然感觉自己如陷泥沼,一丝晦涩的威压充斥在这里他们心底都隐有预感,如果不是自己得到了某种允许,自己根本就走不进来。

    这种预感,让他们越发焦急。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猝然间,叶仓身上会发生这种剧烈的变化。

    “见鬼这难道也是枎城前祝师的能耐吗”

    陆净将一条横生的枣木推开,扯着嗓子,问娄江。

    “怎么可能别说他当枎城祝师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枎城祝师,也不可能办到好不好”娄江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是是个草木之神的祝师,就能大冬天搞出这动静,那草木之城早就都成大城了哪还有草木为神,最为弱之的说法”

    “艹,这草他娘的长我头上了”

    在青翠绿色中跋涉的陆净忽然不敢相信地原地蹿起老高。

    几根细细的绿草在他头顶上飘飘摇摇,转眼间,开“咻”地一声,开出了几朵鹅黄的小花。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笑,然而不论是陆净还是娄江,谁都笑不出来。因为眼下,庭院中的草木,破土发芽抽茎长枝,乃至开花结果,都在几个呼吸间完成。

    新的种子结成的瞬间,旧的植株就立刻枯萎死去。

    衰亡,死生。

    枯荣。

    一呼一吸之间完成。

    他们能够感觉到,所立之处的地底,有源源不断的生气汇聚到土壤石层中。正是那生气,引动了庭院的变化。而牵引生气流转的,就是坐在走廊上,被藤蔓一重一重,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叶仓。

    陆净和娄江已经看不见叶仓了。

    他变成了一个茧。

    亦或者说,一颗种子。

    他在撕裂,在破碎,在重组,在毁灭,在新生。

    细细的雨飘落。

    庭院里的草木不再重复枯荣衰亡的过程。

    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生机只积蓄在木茧周围,以及木茧背后的房间里。一层赤枣木和青藤蔓组成的高墙,将叶仓与鹿萧萧所在的位置圈了起来,撑起一个半球形的屏障。

    陆净和娄江停下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再冒险前进。

    娄江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先退出去,联系仇薄灯问问看,叶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超出了修士所能引起的范畴。

    陆净刚一点头,又猛地愣住。

    “仇大少爷已经好多天没回过消息了”

    小师祖失踪了。

    太乙宗商议大事的殿堂内空气格外凝滞。

    大家谁没说话,分外压抑。

    现任太乙掌门裴棠录低着头,他在看盛放在绸布上的一块玉牌。

    玉牌制作得很精致。

    是一整块红山上玉雕成的,色泽极其纯净,长三寸三,边沿刻有卷云。正中是一副工艺巧妙到超乎想象的十二洲地理图。玉匠将十二洲的山川河流,微缩刻刀了比巴掌大不到哪里去的玉牌上。

    玉牌正背面,则是端端正正的七个字

    太乙师祖仇薄灯。

    裴棠录将玉牌翻来覆去地看,简直就好像想要在它上面看出个花来一样。

    而他也确实是想在玉牌上看出花。

    自从小师祖在七岁那年一声不吭跳了北辰山后,太乙宗就托左梁诗寻找到天工府最好的玉匠,费尽心力,打造了这块玉牌。将小师祖的一滴血,融到了这块玉牌里,当时想的是小师祖什么时候,再一声不吭地又去了北辰山,或者哪个危险的地方,他们就能及时找到。

    后来,晦明夜分。

    小师祖待在太乙宗的时间越来越少。

    十二年来,他行踪不定,忽东忽西,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从前,太乙宗巴望着他下山,自由自在,爱去哪里去哪里,可这十二年来,他们却恨不得,他依旧只在太乙宗待着。

    在太乙宗待着,他就永远只是太乙宗的小师祖。

    上梁揭瓦,他们就搬梯搭凳,下河捞鱼,他们就截水断江。

    那时候的太乙宗,有一个爱穿红衣的少年。

    有一群陪他闹的人。

    简简单单。

    可自打仇薄灯一剑碎云城,哪怕太乙的人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再怎么与他人相谈时,都只称师祖不称神君,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自云中走下的红衣少年,已经又一次挑起了整个十二洲的担子。

    唯一的安慰就是不管小师祖去了哪里,他留在太乙宗的玉牌,总会显示一个大致的位置。

    他没有切断与玉牌的联系。

    哪怕他已经恢复了神君的身份与所有记忆。

    显现小师祖踪迹的玉牌由掌门收管。

    为此,时常会有长老们隔三差五过来裴棠录转悠几圈,说是过来喝茶下棋,实际上屁股都还没落座,就火急火燎地催他赶紧把玉牌拿出来。把个好端端的清修院子,搞成了山门养生茶话的地儿。

    还是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来客。

    玉牌光点只能显示个大概位置,难为了那几名堪舆八百年考不上丁等的长老,还有那几个每每在太乙宗内,都能迷路上几圈的长老,天天捏个玻璃片,摊开张十二洲的地图研究上大半天。

    要是恰巧,光点所示附近的城池数目比较多,一群长老十有八九,要为小师祖到底是去了哪个城吵起来。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有理,还要搬出地方风物语里面的记载,举例证明这座城池盛产什么什么,小师祖喜欢,肯定会去

    天可怜见

    剑修刀客偏科几千年,何时像个文人一样,去研究那些伤春感秋的游记洲录

    长老们沉迷风物杂说,看得兴起,每每就要顺口给底下的弟子们布置点相关的功课有史以来,太乙宗藏书阁里,地理部的典籍,首次一跃成为宗门抢手货。

    消息传到外边,甚至还引发了不小的猜疑。

    有说太乙野心勃勃的,也有说太乙不务正业的。

    种种说法转了一圈,又传回到太乙众人的耳朵中。他们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他们想劝小师祖留在太乙宗,却连开口都做不到且不说,小师祖已然成为神君,已然重踏尘路,就连如今的太乙宗都不再位居东洲了。

    空桑。

    重返空桑。

    这本来是太乙宗开宗立派万载,一心追逐的愿望最初,被逼护棺远走东扶风的那些先辈,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重返空桑,让所有的谎言都被驱逐干净,让所有尘封的真相都重现天日,让神君的荣耀得以重新凌驾于诸日之上。

    坚守万载,终于得返。

    可得返了又有什么用呢

    先辈忘了,他们也忘了,万载过去,空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空桑。

    纵然日月依旧在苍苍扶桑之上起落,光芒万丈,可扶桑下的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篝火和鼓点。回到这个地方,重新见到熟悉又彻底改变的一切,除了悲凉和讥讽,还剩下些什么

    小师祖在空桑待的时间很少。

    寥寥无几回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空桑未定峰的高阁上,独坐银屏,看灯饮酒。一次也没有再登过扶桑神木。

    分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君总是喜欢在扶桑枝上小憩。

    空桑

    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空桑有什么用

    还不如东洲的仞江与群山。

    多好笑。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一代代人,熬着闯着,实现的执念愿望,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想让神君重归荣耀,想让神君不染风霜,到头来还是只能守在扶桑木下,看他孤身前往四方。而他们要镇守日月,要震慑三十六岛,连跟随都做不到。

    万般不得已,归咎是无能。

    不能遮风,不能挡雨。

    除了每天看上两眼,知道小师祖在哪,透过风情记传,猜一猜小师祖今天又喝了什么看了什么风景,还能做什么

    裴棠录将玉牌翻转,垂眼看正面的十二洲地理图。

    微雕的地图精致如初。

    光点不见了。

    “虽然说红山上玉,但用了十几年了,坏了也不是没可能。”

    厅堂的左侧,君长唯开口道。

    和十二年前在烛南相比,君长唯倒是没老多少。

    他还穿着有几分破旧的灰衣,腰间也还挂着个酒葫芦,不过当初的那把错金刀已经碎了,现在换了把刀镡漆黑的挂着。唯独右臂的衣袖风一吹,就摇摇晃晃,自肩膀以下全都空荡荡的他率太乙伐空桑时,断了一臂,幸而未死。如今改用的左手刀。

    “当初该请原先生来刻,路子画的功夫明显不到家。”一名披大氅的长老敲了敲烟斗,闷闷地开口。

    “红山石玉在养神上也不如他山玉”

    “”

    咔嚓。

    木匣合上的声音打断了厅堂里三三两两的低谈。

    裴棠录站起来“诸位长老不用担忧,今日召诸老过来,就是想告诉大家,天工府那边已经确认过,小师祖与灵神牌的联系是断了。”略微一停顿,“路子画先生检查了阵纹,认为应该是小师祖主动切断联系的。”

    厅堂先是一静,随即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玉牌光点消失的可能有两个一是精血的人出事了,二是精血的人解除了相感应的契约。

    太乙长老们之前这么担心,是因为以仇薄灯的性格,不太可能主动切断联系。而如今西洲是急流涌动,小师祖又负伤在身,前段时间传回来的消息说,小师祖又进了次大荒。他们最怕的就是,小师祖为了天道带回来在大荒了受了重伤后,被妖族亦或者坠魔的旧天神偷袭得手。

    如今一听,联系是仇薄灯主动切断的,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他们情愿是小师祖不愿意待在太乙宗了,不愿意屈尊当他们区区凡间仙门的小师祖。

    也不愿意是出了其他的什么事情。

    “主动切断的就好、主动切断的就好”披大氅的长老手腕略微有些抖,口中喃喃道,“那就是没事。”

    “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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