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息鼎, 冰夷铃。
两件源自远古时代神君赐予寒荒之族的祀器起出时,位于苌兰海峡、柏木海峡和洪斗海峡三条南下逃难交汇处的梅城,地面陡然震动了起来。城楼牒垛的积雪簌簌而落。城门口, 后边的人向前摔倒, 前边的人被推攘着, 一起塞进城门里。
“退后退后”
守城们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高喊,一边奋力展开双臂, 将潮水一样内涌的人群强行拦下。
骡马板车拥堵。
人群攒动。
强行接手梅城的山海阁在阁主左月生的命令下, 封锁了梅城的其他三处大门。
所有逃难的人们只能挤在这里, 尽管有山海阁弟子主持秩序, 依旧塞得水泄不通。年迈的老人大部分死在长途跋涉,剩下的部分又在这一次推攘中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些母亲奋力把孩子举高, 否则他们一转眼就会变成大人脚底一滩新的烂泥。但往往是母亲连同孩子一起,被挤到在地, 被上百双脚踩踏过去。
天气酷寒。
倒下的人流出的血很快结成冰,无声无息。
山海阁弟子额头满是冷汗。
左月生命他们守视城门, 表面是为了防止妖族和大荒奸细混入城中, 可实际上,他们心知肚明, “查路引、鉴正身”都是虚的, 设城栅和门关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控制进城难民的数量。
眼下的梅城,已经成了一个接收三方洪流, 濒临崩溃的蓄水池。
“退后出示路引”山海阁弟子声嘶力竭。
他不敢将所有难民全都放进梅城,却也不敢直接将所有难民拒在城外,那将使原本就喧哗的人群瞬间被引爆数以万计的难民, 哪怕其中的散修比例再小, 汇聚起来冲击城门, 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地龙翻身,地龙翻身了啊”
背着竹筐紧张呼喊的木匠惨叫一声,捂住咽喉,踉跄后退。
扭曲的黑烟从地面腾起。
黑烟中血肉模糊的尸体带着咔嚓咔嚓碎响的冰渣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活尸扑向人群,被踩碎的手指指节古怪弯曲,深深抓进血肉,野兽一样张口就咬。眨眼间,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活尸吃人了活尸吃人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拥挤在城门外的难民潮彻底暴动。
原本还算镇定的山海阁弟子此时头皮“嗡”一声,也炸了。他们同样第一次见到这等可怖的情景常言道“人死有魂,魂归瘴里”,人死之后,除非有特殊手段,否则魂魄都会飘进瘴雾中。一直瘴月抵达,瘴雾封城,否则死魂野鬼万万不可能在城池周围出现。
此时此刻,“死魂入瘴”这一条万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他们眼前破碎了
一缕缕黑烟从地面升起,凄厉的哀哭穿透耳膜。
死魂不归人间已坠
“冷静冷静不要推不要挤”山海阁弟子一面祭起飞剑,斩杀不知为何忽然复生的死尸,一面高声试图稳定局面,“山海阁阁主和佛宗佛子在城中阁主和佛子肯定有办法清除秽气超度亡魂大家静一静啊”
“静你姥爷的”
一头戴褐帻的散修手握短矛,手背青筋暴起,脸颊骇人地扭动。
山海阁弟子捂住咽喉,颤抖屈指,想召回在人群中盘旋的飞剑。同守城门的其他山海弟子旋刀斩杀活尸,已然来不及相救。褐帻散修手臂一送,赤矛捅穿山海阁弟子的喉咙,矛尖从他的脖颈后冒出来。
散修反手一抽,温热的血向上泼出,溅到城门栅栏上。
“茂嘉”
余下山海弟子喊了一声,回身要擒赤矛散修。
“来啊”头戴褐帻的散修瞪红双眼,发了狂地挥舞赤矛,状如疯癫,“来杀老子啊老子早看清楚了什么狗屁的山海阁什么狗屁佛宗全都是一个鸟样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进梅城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
褐帻散修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矛挑开一柄飞剑,冲身撞向另一位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
“来啊来杀你爷爷啊”
厉风从后面袭来,刚冲出没两步的褐帻散修“咚”地一声,重重半跪跪倒在地。咔嚓咔嚓,喉咙破了一个大洞的山海弟子脸色青紫,眼睛全白,呆滞可怖地牢牢抓住他,大口大口啃食。
“老天”
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头皮一麻,眼前可怖的情景表明此刻,就连修士身死也会当场成为走尸苍天在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恐惧已经彻底爆发。
城门前的秩序已经彻底失控,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之下,尽在咫尺的城门就成了唯一的生路。人群发声呐喊,推攘拥挤着,拼了命想要逃进城里。单凭二三十名山海阁弟子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事态。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关城门关城门不能让他们进来他们进来我们就全完了全完了”
已经进了城门的难民肝胆欲裂地看着混杂人群中,不断扑咬的活尸,竟然发了声呐喊,几十上百人齐齐推动沉重的包铁城门,奋力想要将城门关上。好不容易冲破城门栅的人反过来成了守城人,连踢带踹,将后边的难民阻拦在外。
咒骂声中,短短数丈的城门道,瞬间沦为自相残杀的战场。
暴动如此可怖,以至于尸体眨眼堆叠成山。
山海阁奉命守城门的弟子们踏剑在半空,一时骇然不知该做什么。
惊骇间,号角声响起。
号声从城祝司的方向传来,古牛牛角声如大吕,震荡寒气。被恐惧和愤怒携裹的人群被号声震慑,呆立原地。号角声中,白玉金阁从梅城外缓缓飞来是载左月生抵达西洲的那一艘云中宝船。
巨如小城的云中宝船从所有人头顶掠过。
机括激发,齿轮转动。
一根根金锁弹出,尾端系沉石锚,轰然落到城门内外两侧,将云中宝船固定在北城城楼上方。紧随着,精致如八宝转子的九重高阁转动,青金色琉璃顶流光溢彩,挥洒四方,四脊上的走兽仙人像跟着一起活动起来。
仙人披洒流光,梵音重重天降。
一缕缕黑烟袅袅升起。
啃噬活人的走尸一具一具,重新砸进雪地。
城门前的骚动和残杀这才堪堪平歇一些,拥堵在城门道中的难民向后退开,城门外的难民争先恐后向前涌去。但向前没挤进多少人,一位银氅执事就从宝船下来,一挥袍袖,轰隆一声。
城门就此关闭。
然而。
城号未绝,凄厉长鸣。
十二洲大地,城城有钟,池池有号。四方钟响,昭告瘴月过,四野开。而号角声则与四方钟的意义截然相反,号起瘴来。“咚”,不知是谁的膝盖重重磕在结冰的血地,一个、两个、三个难民乌压压跪倒一片。
短暂的静寂过后,绝望的哭声淹没了风声。
远处的地平线上,粘稠的黑瘴翻涌排推,潮水一般奔腾而来。瘴雾里,影影绰绰,无数影子重叠在一起。
自晦明夜分以来,人间最大规模的一次荒厄就此爆发。
“果然来了。”
左月生放下冰琉璃制成的望远镜。
驾驭云中宝船的,不是他,而是不渡和尚。
左月生和老天工则带领天工府弟子在梅城天池山上争分夺秒。眼下,西洲文人骚客惯常称颂的“天池净地”已经变了一个模样高炉在山脚林立,时不时就有被引来的天火,如雨笼罩山脊。暗红的火焰日夜不歇地从炉口喷出,熔化发光的银精玉髓经由精巧的排到源源不断地流进仇薄灯提前刻定的大阵沟壑里。
滚滚热浪将天池山的积雪融化了大半。
雪水汇流成川,成瀑,白练一般从陡峭的崖壁上飞溅而下,构成星表大阵的定锚轨线。山上的古梅源源不断地吸引地底生气,成为星表大阵的节点。山脚下,凡人的气机成为漂浮散落的阵尘。
山鸣河动。
唯独天池山顶,一湖天水,湖面蒙光,静如银镜。
“这些家伙真是连口气都不让人喘。”
老天工盘坐在天池旁的岩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
他赤着膀子,露出虬龙错结般精壮的肌肉。山顶的雪并没有化,冷风酷寒,他周身却在升起热腾腾的白气,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座熔炉。
“指望它们让我们喘息,还不如指望大荒自己灭亡,而且他们要做什么,可比我们容易多了。”说着,左月生自嘲笑笑,“怪不得陆净总是叨叨,话本里的角色一走火入魔,实力打底翻倍这世道,当个坏胚邪魔可比好人容易多了。”
“我去看看城里的情况,”老天工磕了磕烟斗,磕出几点火星,喃喃道,“几十万难民啊,这要乱起来,有够受的。”
他还未起身,负责西洲山海分阁的总执事就匆匆迎面赶来。
“现在就出事了”老天工一怔。
总执事连忙道“北城门是起了点骚动,但佛子大人已经平息了。是有人持陆公子信物求见阁主。”
“陆十一”左月生诧异,随即点头,“让他过来。”
稍许。
一病恹恹的白衣青年面带焦色,疾步登上天池山。
刚一打照面,还未等左月生问及身份,对方直接开口,语速极快
“启禀阁主,子晋终于知晓御兽宗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们想”
“更移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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