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工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此前种种, 御兽宗明知天下纷争,依旧一意孤行的所作所为瞬间有了解释他们不是不知道,坚持血契只会将仙妖的矛盾推向极端, 也不是不知道, 仙妖决裂将会带来怎样的动荡恰恰相反, 他们再清楚不过
因为,那就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一场足够血腥的战争, 来实现更移天楔所需要的祭祀
“他们疯了吗”左月生低吼,“就算不管西洲城民, 他们连自己宗门弟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拥堵在梅城内的与簇拥在城外的难民人数加起来,足足百万之巨哪怕高坐天池山,都能清楚听到山脚下, 百万难民的哭嚎恐惧。
“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唯一能救西洲的办法。”北葛子晋说。
左月生一指山脚下难民点起的火把光, 冷笑“这是救西洲的办法”
北葛子晋沉默不语。
这就是最荒谬最可悲之处。
三十六城惨遭血祸, 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仙妖相争相杀,战火不休的一切, 竟然真的是一千年前, 唯一能够找到的拯救西洲的道路。而这条道路, 却又带来此时此刻, 宛若毁灭般的人间惨祸。
天池山顶,寂静如死。
左月生骂了一句操, 忽然转头死死盯住北葛子晋的眼睛“这些事, 和你们空桑百氏也脱不开干系吧。”
闪电划过天幕。
骤然照亮大地的强光中,北葛子晋面色苍白。
“这么大的布局, 绝对不是十二年能够完成的。而以御兽宗对天文历法的研究水平, 也绝对不可能想出更移天楔的具体方法。除非有精通历术, 善于借用天地堪舆的人相助。”左月生皮笑肉不笑,“而一千年前,除了你们空桑百氏,还有哪些人有这个本事”
他几乎要鼓掌,几乎要咬牙切齿。
“空桑虽倒,遗毒万载,真是恨不得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家伙全都杀了得了。”
“月生”老天工沉声,“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左月生一边转身,一边点头,忽然猛地回身,一拳砸出,“操你爷的不是时候”
拳风迎面而来,北葛子晋没有闪避,发白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因果在万载前就已种下,在一千年里酝酿,最终在今天爆发成百万白骨,百万流民,百万血仇,百万厮杀。
事已至此,身为空桑遗民的他,说什么都太讥讽了。
太苍白了。
砰。
石亭的立柱出现裂缝。
左月生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他收回手,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你继续。”
“一千年前,御兽宗掌门曾秘密拜访空桑,”北葛子晋说,“我查过北葛氏记录的天谱,因天外天吸收人间气运以及百氏多次私更日月,天轨在那时候出现第一次错乱的征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的话,受影响而四时之风崩坏的,应该就是西洲,西北隅。”
“一千年前、西北隅”左月生重复一遍,“御兽宗顾轻水斩杀石夷,背后是空桑授意”
“石夷奉神君之命,镇守风穴。天轨影响地风,天轨乱而地风错。石夷为古神大妖,虽有镇风之能,却不通历相之变,且只听神君命令,”北葛子晋顿了顿,没有回避百氏曾经做的事情,“对于御兽宗而言,比起让空桑更正天轨,斩杀石夷要轻松许多。神君死后,就只剩下空桑百氏详知当初立天楔以定天柱,以载周天的内幕在顾轻水斩杀石夷后千年,每年百氏都曾派历师到西洲,表面说是主持四时之风的祭祀,实际上,西洲御兽主宗所在之地,龙首千峰,就是天楔所在之地,一如山海阁的烛南九城。”
“怪不得空桑颠覆后,你要带太虞氏子来西洲。”左月生冷冷道,“御兽宗对你们这些遗民,了不少庇护吧”
空桑覆灭后不久,百氏的主要掌权人物被清洗得差不多后,仙门联合下达了布告,禁止残杀并未直接参与牧天阴谋的百氏遗民。但布告效力有限,除了在对洲城掌控最为有力的太乙宗范围内,百氏遗民被怨民修士杀死的事还是屡禁不止。
尽管仙门对此也曾下过告示,但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击杀百氏遗民者,往往被视为侠客。如果仙门逮捕并惩戒这些人,反而会引起义愤。
药谷就曾逮捕过一名散修。
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太阴氏一个旁支,共计三十六人。药谷弟子押他过街时,他放声大呼,高喊“我道侣死于他们的跋扈,凭什么求我对他们宽恕”话音未绝,街道就被早已经心怀不满的走荒人、修士给堵住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药谷释放了那名散修。
他成了英雄人物,成了不平侠客。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左月生忙里偷闲,陪忽然来找他的陆净喝酒。
酒量不佳的陆小白脸一坛一坛,闷头灌烧刀子,忽然暴起,哐哐将酒坛子死命往地上砸。
她姓太阴,她就活该被强奸活该在大路上被扒光衣服因为他们姓太阴因为空桑毁了人间因为百氏乱了日月全都该死不得好死
她有罪,罪在姓,罪在名,罪在命。
她活该。
可她才七岁。
酒坛重重砸在石柱上,清亮的酒泼了一地,倒影着冰冷的月光。最注重风度的陆净站在一地碎陶中,袖破冠歪,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醉得不能再醉。
去他的侠客。
他踢开一地破坛,踉踉跄跄,提刀向西。
左月生在他背后,沉默举杯。
次月,药谷叛徒陆净,于沧洲毒杀新晋剑侠。
骂声四起。
从那以后,再没有药谷十一郎,只剩下毁誉参半,人多忌惮的白衣索命陆无常。
陆无常只有一个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灾受难的却有千千万万人。相较于其他洲屡屡发生的百氏遗民被虐杀案,逃亡西洲,隐匿于御兽宗的监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优待。
“是。”北葛子晋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册,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这是我查到的进入西洲的百氏名录空桑出身的历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层迁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经由陆净转交给神君的那份历官名录,这一份,要厚上许多倍。
左月生拿起来,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记载最为详细。
“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晋苍白得像个游荡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两次,又有什么差别御兽宗从斩杀石夷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回头,只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没有投靠御兽宗,他们怎么会让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问。
“我也投靠了御兽宗。”北葛子晋在老天工骤然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平静回答,“大抵是对我心存戒备,所以他们只让我替他们计算一些算术。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天池山应该是西洲三条地脉的关键点之一,不管是御兽宗想要推移天楔,还是神君想要做什么,这里都是极其关键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册,冷冷地看着北葛子晋,一言不发。
“神君的确有通天彻地之能,以洲城之息为锚,以人间气运自载周天的构想,是子晋从未想过的。而天池,”北葛子晋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难民的冲击只是第一波如果我没猜错,神君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指引你们立阵定锚起表。”
左月生没否认,也没肯定。
“但是不够,”北葛子晋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意,“你们知道梅城是关键,御兽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别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经的天神天外天对人间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们和妖族一样,是追随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问。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纵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纵然天工府精于阵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锚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里有难民,有御兽宗的眼线,城外有大荒与妖潮。”
北葛子晋的声音陡然坚毅起来,犹如金属碰撞。
“他们谁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
“你想说什么”左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烛南海崖上的左梁诗。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没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历法的,”北葛子晋双膝着地,他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们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东西,你们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们。”
“求你们让我为人间尽一份力,求你们让我替百氏赎一分罪。”
风吹过石亭,夹杂冰冷的雪。
“求你们。”
他低声说。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后,百氏背叛人间,与天外天联合,窃取人间气运,滥改日月,徒造冤结。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为御兽宗效力,得其荫蔽十二载。”
左月生终于开口。
他问“你要我们要如何信你信你不是御兽宗派来的内应。你要我们拿什么来信你拿梅城百万人的命,还是拿西洲千万人的命,还是拿人间千千万万人的命”
北葛子晋笔直地跪在地上。
“太虞岑是我姐夫,”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这个当初或许也曾是空桑天骄的历官,仿佛苍老疲惫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虽姓北葛,却是姐姐养大的。姐姐为我织衣,姐夫为我找最好的历官当老师。长姐如母,姐夫如父。”
北葛子晋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表情。
一个苍白至极的笑。
“学堂中扫地的老仆,是御兽宗派来监视我的人。”
左月生忽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你侄子”
“死了,”北葛子晋木然,“他姓太虞,我姓北葛,这就是命。”
左月生一拳狠狠砸在这个被良知与亲情折磨成疯子的历官脸上。
“混账”
他骂,不知道是在骂子晋还是在骂自己。
北葛子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口鼻里顿时溢出血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时,三人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转头看,只见熊熊大火从梅城东南角方向燃起那里是安置难民最多的地方。
“阁主,时间不多了。”
北葛子晋一边咳嗽,一边捂住口鼻。
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上。
左月生从老天工的腰间拔出天兵血斧,咬牙“这个人间乱七八糟的,早他妈烦到家了。得,老子今天就赌这么一回不行大家一起玩完去他妈的”他斧刃一指北葛子晋,对老天工厉声道,“真要完蛋,记得把这家伙的脑袋砍下来”
“老子黄泉路上当球踢”
喝罢,他把血斧丢回给老天工,转身就朝山下去。
“谢谢。”
北葛子晋低声说。
“跟你没半文钱关系,”左月生头也不回,“老子他妈的当不成畜生”
老天工提斧,站在天池山上,目送他大踏步走向下面骚乱暴动的城区,一边走一边抽出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
风卷动他的衣袖。
他的背影与十二年前的左梁诗重叠在一起。
一样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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