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番外

小说:美人挑灯看剑 作者:吾九殿
    怎么这么老实

    仇薄灯将不知道在写什么的话本一扣, 把师巫洛手拉到眼前,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指根贴着指根, 掌心合着掌心,一点空隙也不留下。一会儿又孩子气地分开,只拿素白薄粉的指尖轻轻抵上去。

    男人的手安安静静垂下,被灯光照得分明。

    好看。

    阿洛的手很好看。

    骨感, 冷白。

    略一用力虎口和手舟骨处阴影便带出种冷厉的力量感, 是握刀的手,仿佛天生就总沉默地、冷冷地隐没在黑暗中其实很难和“温柔”这类词划上等号, 但此刻却安安静静地留在仇薄灯掌心。

    任由他翻过来,转过去。

    十分好欺负。

    仇薄灯想着,听到师巫洛老老实实应了声了“嗯”,忍不住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再看再看就要收钱了。”

    他只是开个玩笑。

    年轻男子的呼吸却轻微地乱了一瞬间。

    “怎么”仇薄灯敏锐地捕捉到了师巫洛的异常, 半撑起身问,“想干什么坏事”

    少年音色清亮,但一压低, 就有点沙沙的,就好像是细细的,色泽极好的金砂糖靠近耳膜碾磨, 说不出的甜蜜和撩拨, 轻而易举地激起成年男子的欲念。他自己却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不仅没有任何戒备,还在男人怀里撑起身。

    他原本是在师巫洛怀里看书,眼下一只手还跟师巫洛十指相扣, 起身时, 另一只手的着力点自然而然就落在男人的腿上。

    原本只是略微紊乱的呼吸, 一下就变得急促。

    风灯一摇,光影一晃。

    相扣在一起的手指被按着,深深陷进枕头里。

    容貌艳丽的少年被按着跌进了柔软的衾被里,银灰眼眸的男子半跪在他身上再怎么好欺负,他也是个成年的,拥有进攻性的男性。师巫洛身形瘦削却绝对不是单薄,劲竹一样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俯身时,能将纤细的少年完完全全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

    他低垂着眼。

    青石檐下的风灯飘忽摇曳,照出了他鲜明的脸庞轮廓,清癯冷俊。烛火将细竹篾的栅格投过他的颧骨,骨头与肌肉的线条在昏暗里半隐半现,像月夜的雪山,也像沉默而忠诚的弯刀。

    暗火在银灰的冰层下燃烧。

    那是深远的,不变的爱意。

    师巫洛微凉的指尖落在仇薄灯的脸上,轻柔得像一片雪。顺着少年漂亮的下颌线条轻轻移动,划过喉结,划过交叠的衣襟,停在心脏处,一根一根展开,有力地将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给皮肉之下,骨骼之后的破碎心脏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

    “别怕,我在。”他低声说。

    语气很轻,和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仇薄灯缓缓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轻微地颤了两颤。

    “嗯。”

    他闷闷地应。

    师巫洛虎口紧贴仇薄灯的脸颊,俯身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等到分开时,仇薄灯的双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彤霞一般的衾被里。师巫洛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把人搂在怀里,脸颊贴着脸颊,胸膛贴着胸膛,把心脏的跳动忠诚地传递给他“巡游的云鲸回来了,还带回来很多鱼群,大概是生活在八寒狱周围,鳞片不大,圆如银币,赤风一大就会被吹散,萤火虫一样。晚上带你去看。”

    “嗯。”

    “街灯上次只挂了一半,要不要一起挂好”

    “嗯。”

    两人的角色仿佛颠倒了。以往教导一切的人,变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以往沉默的,成了娓娓道来的那一个。

    这样的颠倒已经持续了很久。

    师巫洛手指插进仇薄灯的发里,一下一下地梳理已经恢复了的黑发,慢慢地给他讲接下来他们可以去做什么。可以去看鱼群,可以去挂灯笼,可以在冥河畔散散步如果什么都不想做,可以再一起沉睡一会。

    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一点一点治愈自己的恋人。

    痛苦有许多进程。

    就像至亲离世的最初一段时间,最亲近的人反而毫无异样,古往今来,总有很多英雄,仿佛有铁石一样的心肠,在目睹亲朋牺牲后,仍旧能寸步不停地向前。

    可伤痕始终在那里。

    每一个同伴倒下的身影,每一道从他们咽喉喷出的鲜血,都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刻进活下来的人的魂魄。也许一开始,能借理想,借遥远的梦将它们压下,但它们始终就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在某个瞬间,彻底爆发,把你整个地淹没。

    可它们无法被否认,更无法被拒绝。

    只能被缓解,被接纳,只能在整个破碎后,再去慢慢地愈合。

    坠进幽冥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恋人不会哭也不会笑,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一个新世界,一个碾碎了太乙的新世界那是他的太乙啊,是万载不变的太乙,是把他护成鲜衣纨绔的太乙。

    那些陪他走过石阶,陪他说笑,永远无条件站在他背后的人,就那么活生生碾成了血肉泥尘。

    还有阿绒、石夷

    那些他以为自己忘了的伤痕,统统卷土重来。

    那些陈年的苦痛彻底爆发出来,彻底摧毁了他。

    他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师巫洛教他哭泣,教他嘶吼,教他把所有压在心底的痛苦发泄出来。

    在他无力承受的时候,带他沉睡,带他逃避。

    在他陷入沉睡的时候,为他建一座城,为他收集那些飘零破碎的魂火。

    慢慢地,仇薄灯终于能够短暂地从旋涡里挣扎出来,安静地被他拉着,去走过那些精致美丽的街道,会因一两个漂亮的风灯露出笑容。到现在,他的白发终于恢复成了黑发,开始能陆陆续续做一些以前喜欢的事。

    爱美酒精食,爱器乐歌舞。

    日满月圆时,定要拉阿洛来塔顶看杂书,擦枪走火时,在街头巷尾胡来。

    只是,大部分时候,仇薄灯的思绪很难控制,总是不经意间,就陷入到泥沼里了太多的痛苦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往往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他会觉得觉得自己不配欢喜,不配享乐。

    会觉得自己好端端的,就是种罪过。

    仿佛很愚蠢,很可笑,很荒唐。

    可这不是他的错。

    他只是太温柔了。

    师巫洛要把他的娇娇拉出这样一个可怕的,会吞噬掉全部希望的旋涡。

    “城西的藻井建好了,用了红木和玉砖,穹顶的覆海,要刻什么”

    “刻盘茎莲吧。”仇薄灯想了想,说。

    然后,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眶湿润,眼尾发红。

    他问“阿洛,你怎么能这么好”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好不了的病人,无家可归的败犬。但在漫长的时光里,怎么会有个人紧紧抱着他,在幽冷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舔舐他的伤口他不是被抛弃的,也不是被背离的,是被千万遍宠着的。

    他的阿洛,怎么、怎么能这么好呢

    明明一开始那么木讷那么傻的人,怎么现在每一次都能清楚地,敏锐地捕捉到他任何不对劲的苗头

    那些苗头,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

    “阿洛,”仇薄灯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主动说起刚刚在想的事,“刚刚我在想,要是没有你,我会是什么样”

    “不会的。”

    师巫洛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我在。永远都在。”

    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单独的天道,没有单独的师巫洛。

    但永远永远,不会只有仇薄灯,没有师巫洛。

    仇薄灯看着他,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

    衾被被推到了一边,师巫洛伸手按住恋人的后颈,让他贴近自己,直到两人密不可分。直到以最有力的方式让他感受自己的存在纤细素白的指骨在光影里蜷曲,仇薄灯仰起头。

    视野中的风灯摇摇曳曳。

    烛火撩起又跳跃,两枚夔龙镯在屏风上投下弧形的暗金亮线,时而交错,时而分别。

    世间万事万物,为什么要拥抱,要相爱呢

    大概是因为,只有在用尽全力的拥抱里,在呼吸相融血肉一体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的活着。他的骄傲,他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早就荡然无存只有一遍又一遍,向他的阿洛寻求确认。

    以此汲取力量和勇气来治疗自己。

    我真是个可悲的,无耻的懦夫。

    仇薄灯想。

    “不是你,是我。”

    灯影碾转破碎,师巫洛捧起仇薄灯的脸,虎口贴着他的下颌线,指腹在唇上碾了碾,将柔软的唇瓣从洁白的牙齿下解放出来。

    然后覆盖。

    这是一个再强势不过的吻,却也是一个再珍视不过的吻。

    等到分开时,仇薄灯的脸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红。

    “是我在怯弱,是我在渴求。”

    “其实按照喜闻乐见的戏码,你该把我关起来,”仇薄灯陷在枕头里,低低地喘息,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故作正经,“喏,就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谁也找不到的高塔里。要是我,还执迷不悟地想要去定人间四极,你就生气,然后打个金锁链,再配个白玉环,让我哪里也去不了嗯,除了被你这样那样,什么也做不了。要是敢提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要被变本加厉地惩罚,直到什么都想不了。”

    “不可以。”

    师巫洛帮他把缠在脖颈上一缕濡湿的头发撩到旁边。

    谁也不可以把你囚困,谁也不可以把强制,把锁链,把那些肮脏,施加到你身上。谁也不可以把维系你生命的那些过往和夙愿毁去,不可以把你往更深的更可怕的地狱推去不能玷污,不能伤害。

    “就算是我,也不可以。”

    要捧在手心里,用一切琼瑶美玉来簇拥,来好好珍惜。

    情丝在冷白如瓷的指节间流动,像一湾温顺的水。

    “可是,阿洛”

    仇薄灯收紧双臂,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

    “那个人是你啊。”

    是带我逃离的你,是给我一切的你,是竭尽全力来救我的你。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能够苟延残喘的意义,是我所有慢慢自愈的底气。

    也许,这也是一种病态的关系。

    可是,谁管它呢。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仇薄灯仰着头,眼尾染一丝牵动心魂的浅红。他的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铺开,眼睛里落满了摇曳的烛光。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只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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