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番外 木莲为官 五

    “哈哈哈,窝囊废”

    “没用的蠢东西”

    “亏你也姓花你也配”

    “不不,她这不挺配的她和她那说自己有腿疾逃了兵役的阿爷不是一模一样”

    “噗,这倒是。是花木兰不该姓花”

    幼时出门采桑叶的木莲曾被村子里的男孩们围殴。

    一簸箕桑叶被人掀翻,洋洋洒洒地落在田埂上,很快被人踩了个稀烂。

    男孩们扯着木莲的头发,把她打翻在地。跟着便踩她的手脚,还踢她的小腹。

    而男孩们之所以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们前些日子欺负木兰不成、反被木兰打了回去。

    “走了走了,真没意思。就这还是花木兰的阿姊呢。”

    “那花木兰简直跟头熊似的,真不知她阿姊怎么会是只瘦猴。”

    “你不知道这花木莲根本就不是花木兰她阿娘生的”

    “啧啧啧难怪不像一家人。”

    衣裳被田埂上积的雨水濡湿,脏乎乎地黏糊在木莲的身上。木莲望着地上稀烂的桑叶,泪都流不出来。她满是伤痕的双手只是在田埂上抓出了十道印子。

    弄脏了衣服,还没带回桑叶,回去她又要挨阿爷的打了。

    “阿姊”

    身后突然传来木兰的声音。

    木莲回头,只见扛着锄头的木兰丢了锄头就向着自己跑来。

    发现自己的阿姊蓬头垢面,被人打得够呛,木兰银牙一咬,旋风般就朝着那些还未走远的男孩们奔了过去。

    男孩们正说笑,谁也没注意到后头来了个杀神。木莲就这么看着木兰先给一小子后脑勺上一拳,跟着又踹翻一个男孩。

    男孩们反应了过来,木兰就与男孩们撕打成一团,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男孩儿们接近十人,而她只有一个。

    一只眼睛高高肿起,木莲拖着腿想要上前,她抖着嘴唇,想喊“要打就打我吧,别打木兰。”可她的喉咙就像那破烂的风箱,只能发出“咻咻”的怪声。

    想喊“打我”的木莲是不怕疼吗不,相反的,木莲很怕疼。

    木莲只是不想活了。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木莲以为自己不想活了。

    她阿娘在她眼前被活活打死了。她自己也不分昼夜地挨阿爷的揍。

    与其每天每夜都浑身带伤、如此艰难困苦的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木莲已经不想再痛了。她已经想解脱了。

    但

    就在这一刻,就在知道自己这么冲上去,必定会被这群男孩子们打死的这一刻,木莲才发现原来自己很怕死。她若是真的想死,不论是投井还是跳崖,总归是有办法的。

    她是怯懦。

    怯懦让她日复一日不加反抗地承受着来自阿爷的暴力,也让她在此时顿住了脚步,不敢上去相帮木兰。

    自我厌恶让木莲的泪水涌了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能从这个世间消失掉。

    “这些小砍头的”

    有人提着锄头冲了上来。是袁氏。

    一见袁氏这个大人,男孩们就绷不住了。再加上袁氏手里还有锄头,一幅要杀了这些坏种祭天的模样,男孩们忙不迭地丢下被围攻的木兰,手脚并用的跑了。

    木兰也不是会一味吃亏的性子。她硬生生从跑得最慢的男孩脑袋上薅下一把头发,直接给那男孩脑袋上揪出一块斑秃。

    后来的事情木莲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高烧昏沉了好几天。袁氏一开始就打算背着她去镇上看大夫,花弧不肯,拦了袁氏,好几日后袁氏看木莲昏沉得越发厉害,与花弧大吵一架,还是带着木莲去了镇上。

    木莲被袁氏带去看大夫的那日,空中下着细细绵绵的雨。

    戴着斗笠的袁氏背着木莲,蓑衣盖在木莲小小的背上。

    “阿娘,”

    木莲泪水长流。

    袁氏以为她是烧糊涂了,这才把她错认为她阿娘。只有木莲自己知道,她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这才不想留下遗憾。

    “你若真的是我阿娘,就好了。”

    袁氏一愣,没有停步。

    恍惚中,木莲听见她说“阿娘一直都是你阿娘。”

    生活就是一潭苦水,活着实在是太苦了。

    昏沉中木莲无数次地想要放弃自己的性命,黑暗里却总有一只温暖的手拉着她,不让她离去。

    “我儿,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木莲呀,再活活看吧。再活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或许再活一会儿,你就会遇到好事了呢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活下去的木莲果真遇上了好事。

    她有了一个爱她的丈夫,还有了三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虽然小石头没能在她身边长大,她也感谢小石头来这世间走了一遭,做了她这个不成器的阿娘的儿。

    “我再过些日子,就三十有八了。”

    木莲的苦笑让贺兰景停下了脚步。

    “我这般年纪,心中再有丘壑又如何”

    三十七岁,在别家那早已经是姥姥奶奶辈的人了。别说他人眼中媳妇娶来就是要为夫家鞠躬尽瘁的,就是木莲自己也觉着自己不应为了自己那点荒唐的梦想而抛夫弃子。

    木莲的辩解打动不了贺兰景。

    他面无表情,只回了一句“我第一次见着你阿娘时,她与你现在的年纪相差无几。”

    “可那是我阿娘。”

    木莲的声音有些抖。

    “我身上没流着我阿娘的血。”

    若是木兰,若是阿娘,木莲自然相信她们什么都做得到。

    可她呢

    她是“外人”呀。不,她是比彻头彻尾的外人还不如的,流着花弧血的逃兵啊。

    “那你便不是你阿娘的儿了吗”

    语气生硬,贺兰景似是有些恼了“若你真觉着你不是你阿娘的儿,那我也无话可说。”

    不远处,张胜望着眸中写有千言万语的木莲,只觉心痛。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木莲有她自己的向往,只是木莲为了这个家绝口不提罢了。

    于是为了能够与木莲长相厮守下去,他也佯装没有发现木莲的隐瞒,就这样与木莲过着平凡的日子。

    可木莲就活该被他、被这个家禁锢住她的一生吗

    在他将死之时,他看着自己一生的走马灯,就不会后悔让木莲明珠蒙尘吗

    “莲娘。”

    大步上前,张胜郑重其事地朝着看见自己的妻子喊了一声。

    张胜一贯待木莲温柔,说话时都笑着的。乍见张胜脸上不见笑意,木莲只当是张胜见她与贺兰景说话,拈酸吃醋了。

    “胜郎,我”

    “我有话要对你说。”

    “”

    张胜一笑,笑容苦涩。

    “走吧,与我回家。”

    拉起媳妇儿的手,张胜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他能管木莲喊媳妇儿。

    最后一次他能在人前拉着木莲的手。

    最后一次他能带着木莲回家。

    前些日子张胜娘来了一趟儿子儿媳家。张胜娘有话要与儿子说,张胜便让长德先去猪肉摊子。

    彼时贺兰景猎了野兔野狐回来,猎户们请他家中一叙,想从他那里学个几手,木莲与瑛佩母女则忙着处理兔肉狐肉。

    如今想来,张胜确定自己阿娘是故意挑着那时候来的。

    “我儿,我与你阿爷一直有事瞒着你。”

    “不是别的。正是这些给莲娘给木莲的信。”

    张胜娘掏出厚厚一叠信来。这些信的数量足有七、八十封。

    张胜虽不识字,可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花弧与花雄早已死去,木莲在隐姓埋名成为“莲娘”之后也不再联络任何的亲戚。

    如果说还有谁会写信给木莲,那就只能是木莲的阿娘与阿妹了。

    木莲的阿娘是什么人是先帝。木莲的阿妹又是什么人是今上。

    也只有位高权重的她们才能轻易找见木莲的行踪。

    而这两位分明拥有改变木莲命运、让木莲平步青云的力量。

    “您这是这是把木莲她阿娘阿妹寄给她的信都扣下了”

    沉痛地颔首,张胜娘长叹一声“你阿爷还在的时候,我们便这般做了。”

    “为何”

    张胜话音未落,脑中已先出现一个假说。

    “难不成,你们是为了我”

    袁氏嫁女不是为了钱,可花家当家做主的人并不是袁氏,而是花弧。为了娶木莲这个媳妇儿,张家二老可没少出彩礼。

    张胜完全能够想象爷娘不愿这花了大力气、大价钱娶来的儿媳妇儿跑了,所以扣下她亲人给她的信。

    “那就是为了孩子,为了长德和瑛佩阿娘你与阿爷怎能如此你们难道不知这些信对于木莲来说有多重要”

    “木莲要是早早知道她的阿娘、阿妹没有抛弃她,没有不要她,她去长安能过多好的日子你们怎么能”

    见儿子并不开窍,甚至还一味责怪自己,张胜娘一拍床板,红着眼睛瞪视自己的儿子。

    “你这蠢货”

    “你以为我与你阿爷只是为了拴住木莲才做这种事吗我为何会养出你这样一个蠢货”

    张胜娘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你可知木莲若是恢复身份,可能会为我们一家引来杀生之祸”

    花木兰是皇帝,花木兰的姐姐便是帝姬。

    帝姬如何能嫁屠户

    区区屠户如何能染指帝姬

    便是不为了帝姬的声誉着想,花木兰也得为了皇室的声誉着想。遑论她这女皇帝刚刚上位,正是最需要建立名望的时候。

    皇帝的阿姊、皇室的帝姬嫁给了屠户,还为屠户生了好几个孩子。这传出去,岂不是如同一盆猪血泼到了皇帝的龙椅上

    “木莲的阿娘阿妹心疼她这血亲,不愿害她难过,这才不逼迫她去过另一种生活。”

    “可若是木莲离开,你以为我们家还保得住”

    “长德与瑛佩流着木莲的血,说不定还能活。你、我,你阿爷,还有所有知道你们一家情况的人呢”

    “为了不让我们乱说话,为了让木莲清清白白,为了让帝姬能够嫁入配得上她的好人家你说皇帝会怎么做”

    张胜愣了许久。

    “那阿娘,你为何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还把这些信给我”

    张胜娘啜泣了一会儿,终是抬起头来“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一看见住在你家里的那军爷就知道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胜儿,想活,你就留下木莲。”

    “先帝与陛下没有强行绑走她,让她与你、与你们的孩子分离。可见她们把木莲的意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木莲愿意做普通人,她们不会强迫她做帝姬。只要木莲愿意留在你身边,你就永远是安全的。”

    “可若是”

    张胜娘顿了一顿,还是把自己不愿说的话说了出来“若是木莲比你的命还重要,那你便把这些信交给木莲吧。”

    “阿娘”

    张胜讷讷,张胜娘却是抹了眼泪就走。

    张胜阿爷死去前要她一定再嫁。就是嫁那丑的、穷的、畸怪的都行。

    因为那样她就不再是张家的媳妇儿。就是张胜放走了木莲,皇帝的人来帮木莲清洗“污点”,她或许也能避过这一劫。

    “父子俩都一个样”

    是嗔是怒是叹张胜娘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感情多一些。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止不住地落泪。

    “木莲,这些便是你阿娘与阿妹写给你的信。”

    张胜打开油纸,把那一叠信尽数交给了木莲。

    “是我阿爷和阿娘扣下了她们的信,你才没有收到。你阿娘与阿妹,从未有一天忘记你,你在她们心中,从来都是她们的亲人。”

    张胜不怕死。

    只怕死得没有价值。

    但若是为了木莲但要是他的死能让长德和瑛佩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愿意一死。

    “木莲,去长安吧。去见你阿妹,去拜祭你阿娘。”

    “我知道你很想她们。你总是在梦中哭着找她们。”

    “我都知道的。”

    知道,却仍是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放开木莲,这便是他的罪过。

    木莲一声惨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信的事”

    张胜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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