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的身上如同叶棠事前所想, 有着非常多的青紫与伤痕。
更可怕的是苏格小小的胳膊上有一截不自然的歪折。
做过战地上的白衣天使,叶棠不止一次地见到过这种不自然的歪折。
这种歪折大多是骨头断了之后没有立即进行任何治疗,又或者虽然进行了治疗、但治疗并不规范的结果。
人体是有自愈能力的。即使骨头断了, 也有包裹在骨头之外的肌肉能连接断骨, 促使断骨再连接。
然而折断的骨头需要至少两周才能形成软骨痂, 软骨痂又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长成硬骨痂。整个过程短则几周,长则几个月。像苏格这样营养不良的孩子, 恢复期就更长了。
恢复期内, 重新被软骨痂连接的骨头一旦没有严丝合缝地对准原来的位置, 软骨痂又长成了硬骨痂,患者身上就会出现这种不自然的畸形。
苏格的手臂正是如此。
想要治愈这种畸形,唯一的方法就是再一次打断接驳得不自然的骨头。重新让骨头再长一次。可就算这么做, 也不是百分之百地就能让骨头漂亮地长回原位去。
骨折的疼痛哪怕是成年人也无法轻易忍受,叶棠见多了躺在病床上呻吟不止、不住掉泪的大小伙。
苏格却只有六岁。
六岁的她是怎样忍受住骨折的疼痛,还用围裙兜着火柴在街上叫卖的
要知道叫卖可不是件容易干的活儿。不会有路人喜欢一个满脸苦大仇深的小贩。只有笑容足够甜美,模样足够可爱的小贩才能得到路人那一个硬币的偏爱。
哪怕叶棠活得时间已经足够长,她仍会为自己那几秒之间的想象感到心痛。
并且因为营养不良、水液代谢紊乱失衡造成的水钠潴留,苏格瘦巴巴的身体上出现了明显的浮肿。尤其是她一双小小的脚,脚背肿得老高,跟额外嫁接了两个小馒头似的。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因为苏格没有合脚的鞋穿,平时只能与她母亲共用一双大木鞋,她浮肿的脚没有被勒, 不至于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肢体部分坏死, 继而落下残疾。
在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原作中, 抢走了小女孩一只木鞋的顽皮男孩曾说过要把小女孩的木鞋留给自己的孩子当婴儿床。
即便是顾虑到小孩子的脚会长大, 正常人也不会买这么大的鞋子。那么换句话说, 与苏格共用一双大木鞋的苏格的母亲她很可能浑身上下肿得厉害,以至于鞋子再小一圈都穿不上去。
水钠潴留到这个地步,苏格的母亲必然是时日无多。加上叶棠在路上有意无意地向苏格询问她家庭情况后得到的回答
苏格说她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理会过她了。还说她母亲一天到晚都躺在稻草床上,她的父亲不允许她靠近她母亲。说是她靠近了会影响她母亲的休息如果她母亲的病没好,那都是苏格打扰了她的缘故。
“所以我想,只要我不在家里,就不会打扰到妈妈了吧”
牵着叶棠手的苏格很乖很乖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叶棠给她穿的软皮靴里有厚厚的毛毛,虽然靴子大是大了点,让她走起路来有点不大方便,但那种软乎乎又暖烘烘的触感让苏格一路上忍不住跟叶棠说了好几次她感觉自己踩在云上。
而叶棠,她从苏格的话里理解了苏格为什么愿意跟着她到修道院来。
这孩子不是为了自己能吃饱能吃到美味的甜食,也不是为了自己能穿暖能得到一双让她不用赤足在雪地上走的靴子。她也不是为了去修道院兜售她的火柴,好赚些钱回去给她爸爸。
事实上这个孩子很清楚,她爸爸早已经把她当成了家里的拖累。就算她拿了钱回去,爸爸也不会真的给妈妈买上半个面包。
而那个男人苏格的爸爸不可能不知道除夕这种日子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在街上停留。有家的人会忙着回家,与家人共度一年的最后一天,并迎接崭新一年的到来。没有家的人也会试图找个地方庆祝自己又活过一年,再不济也会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安稳地度过。
在这种街道上人迹罕至,天气又这么冷的日子里把女儿赶出门去卖火柴。这与其说是一天不拉地剥削女儿、指望女儿能卖火柴赚几个钱,不如说就是等着女儿能死在外面。
如此一来,苏格的父亲不光能抱着女儿冰冷的尸体在大街上嚎啕大哭,表演一出人间惨剧,博得同情的同时也得到路人的捐助。说不定还能被善良又富裕的人注意到,接着被给予一个固定的工作,得到稳定的收入。
如果女儿苏格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卖出了火柴,苏格的父亲也不亏。他至少可以在除夕这天晚上拿着女儿卖火柴赚来的钱去买瓶可以取暖的劣酒来喝。
但这些还不是叶棠受到冲击的所有理由。
“修女”
无邪地望着替自己洗了头、洗了澡,又和自己一起泡到浴缸里的叶棠,小苏格不知道叶棠为什么始终一脸凝重。
“苏格困了吗”
揉揉小苏格被热气熏蒸得泛出淡淡粉色的脸,叶棠无法告诉苏格,她以后要走的路,恐怕是一条荆棘之路。
纵然只要苏格不说自己“不需要”,她就始终会在一旁守护着苏格,苏格脚下的道路一定也不会变得好走多少。
“我不困”
下意识地回答了叶棠,等想起叶棠是修女,是神的使者、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而在神的面前,人不应当撒谎,苏格又自责地缩起了小身体。
“对、对不起,修女我撒了谎我是坏孩子”
“苏格不是坏孩子。”
慈爱地亲吻苏格的额头,叶棠轻轻地拥抱着这个浑身是伤的孩子。
“苏格没有做错事。苏格什么都没有做错。”
尽管没有从苏格的嘴里听到她父母对她的谩骂与不满。但叶棠可以想象苏格一定曾经被这样说过
「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因为
苏格不光有女性的身体构造,还有男性的身体器官。
她是一个两性俱有的孩子。
两性俱有不是很常见的现象,叶棠穿了那么多个世界,见过两性俱有者也不超过五个指头。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通常被认为是同卵双胞胎在发育时相互吸收,造成了两种性别的身体构造混合在了一起。
不同于人们想象中两性俱有者可以占据两种性别的优势,得到双重的享受,两性俱有者的人生通常充满了迷茫、挣扎与痛苦。
有的两性俱有者无法选择自己究竟想成为哪一个性别,有的两性俱有者知道自己想成为男人还是女人,却被医生告知自己的器官里有一套是假的,不顶用的,无法延续后代的,另一个性别更适合自己。
还有的两性俱有者在自己理清自己想成为什么性别以前就被家人带到医院、或者是在环境的压迫下不得不去做了确定性别的手术,以至于日后一直活在“其实我想过另一种性别的生活”的痛苦之中。
这还是在能够用手术为两性俱有者确定性别的二十一世纪两性俱有者会遇到的麻烦。
而这个世界既不处于二十一世纪,丹马克这个国家也不是注重科学的务实派国家。
两性俱有者在这个国家会被当成是恶魔与人类通奸的产物。生下两性俱有者的女性会被污蔑说是与恶魔有染的荡妇。
也难怪苏格只被她的祖母善待过。想来苏格的母亲也无法接受自己生下的是“恶魔的孩子”吧。
苏格的父亲知不知道苏格是两性俱有者叶棠目前还不确定。不过有一点叶棠是确定的。
那就是即便苏格是个男孩子,她那比垃圾更无用的父亲只怕也不会善待“他”吧。
仅有六岁的苏格还不明白叶棠为何会对着她流露出如此温柔又如此悲伤的神情。
但被叶棠温柔至极的亲吻所融化的她能够感受得到叶棠是真的怜爱着她这个还没能为她做些什么的孩子。
原谅苏格只会用劳动和赚硬币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洗完澡后就一直在问叶棠需不需要她帮忙做点儿什么的她没被教育过用其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意,喜爱之情。
“苏格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叶棠为苏格擦干了她浓密的金发。
苏格的头发是真的很漂亮。当她洗干净了脸,整个人就更像一个瓷娃娃。
“不好好休息的话,明天我就不给苏格指派工作了哦”
被叶棠的话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将不被给予工作视作被抛弃的苏格立刻乖乖听叶棠的话钻进了被窝里。
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床垫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软得像是会把人吸进去。雪白的被子在苏格看来更是轻得像蒲公英,软得像天上的云。
脑袋刚搁在枕头上没多久,小家伙的眼皮就再也撑不开了。
可就算是这样,苏格依然用她小小的手紧握着叶棠的两根手指她真怕这一切都是她在死前、在火柴的微光里看到的一场梦。火柴一灭,她的面前就没有什么圣母似的修女,也不会再有什么软绵绵的床铺与干净整洁还飘散着轻微香味的房间。
尽管被苏格用力抓紧了手指让叶棠感到了些许的疼痛,但叶棠并没有拿开苏格的小手。
她俯下身去亲吻小家伙的额头,随后一手将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拿下,套在了苏格的脖子上。
“如果神不愿意庇佑你,”
“那么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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