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田中先生并没有在店里待太久, 带着两个下属在二叶亭鸣店里把初期工作做完之后便起身告辞，连晚饭都没有吃。

    二叶亭鸣这边的收入来源并不复杂，不需要他们绞尽脑汁地把不正当收入合理化, 又是刚刚起步，没什么历史遗留问题要他们填坑，总体来说项目的难度一颗星, 要不是奴良鲤伴五条悟二叶亭鸣这条介绍线路比较特殊, 又有中原中也这根胡萝卜钓在前面, 根本用不到田中先生出马。

    基础的框架在田中先生的安排下非常效率地搭建起来, 剩下的就是重复繁杂的数据录入工作争鸣的订阅者实在过多, 一笔一笔来自世界各地的收入也过于琐碎，哪怕二叶亭鸣给他们了个表格做参考，要全部录入进事务所自己的财务系统里也得花上好几天时间。

    这种基础工作回去让刚进来的实习生做就行, 没必要让田中先生几个能带项目的熟练工窝在书店浪费时间。而且说实话, 鸣屋的环境也真的不怎么适合办公。

    毕竟人只要一开始工作，不管什么事情都会立刻变得充满趣味，而他们周围又全都是二叶亭鸣质检过的优质书籍，可以说是陷阱密布危机四伏，只要休息的时候没忍住翻开了一页, 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就算是废了。

    不说别的, 争鸣的第一期他们几个都读了好几遍。一开始是本着提前了解客户产业的心态去看的，看着看着就掉进了争鸣的大坑里, 各自被杂志中的文章所吸引, 里面的段落内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只要想起只言片语, 就瞬间又被拉回故事营造出的氛围之中。

    二叶亭鸣是他们的客户的同时, 他们也是二叶亭鸣的客户。如果二叶亭鸣去查一下争鸣的订阅者名单, 就能查到他们的订阅记录。

    不过二叶亭鸣暂时没有那个心情。财务工作他可以丢给事务所外包出去，但读者填在订阅申请上的个人信息就只能靠二叶亭鸣来自己录入了，尤其是外国读者的信息，就是织田作之助他们想帮忙，也对他们看不懂的外语无能为力。

    短期内手工录入过多的订阅信息之后，纵使二叶亭鸣有文字敏锐度的加成，也麻木到字母单词不过脑子，只是机械重复着眼睛一扫手自动往键盘上敲的动作，除非是看见了王尔德海涅欧亨利这样听着就美味的小甜菜，不然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自己录进去的到底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

    更何况很大一部分异能力者并不会用自己的真实信息来订杂志，君不见夏目漱石都给自己搞了个夏目金之助的假名，马甲一披谁也不知道下面是哪位，就更加导致二叶亭鸣越录到后面越觉得这项工作乏味无聊，心里面压着说不出来的焦躁火气，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反正他总归是靠着在本体上写杂志准时出现在了每一个订阅者桌前这样的话来寄送杂志的，不录入信息也就是多花点能量，饿肚子这种事情饿着饿着，饿着饿着

    二叶亭鸣把饿得缠麻花的触手塞回去，不由得跟世界意识抱怨起这具身体捏得太过人性化，情绪倒也不必模拟得这么真实。

    在还是“书”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因为写在自己身上的内容无聊而生气过，就像你把某个人的名字抄了一整本，那本本子也不会跳起来要你换个名字写。

    所以说，都是世界意识的错。

    世界意识懒得理他。

    不过录到差不多最后，二叶亭鸣总算是看到了个叫他打起些精神的名字。

    太宰治。

    地址留的是青森县一处中学的地址，大概不是学校的老师就是学生，考虑到芥川龙之介现在也才六岁虽然幼崽坚持自己快八岁了，二叶亭鸣觉得太宰治是学生的概率更大一些。

    不过老师也不是不可能，文豪同位体的年龄辈分向来自由发挥，二叶亭鸣前段时间听福泽谕吉提起他拜了夏目漱石做老师，这辈分乱得二叶亭鸣整本书差点裂开。

    毕竟在还没重置的那条正常世界线里，福泽谕吉1835比夏目漱石1867年长足足三十二岁，年龄够当夏目漱石的父亲了。

    幸好，这件事只有二叶亭鸣和世界意识知道，二叶亭鸣也没准备告诉福泽谕吉，不然以他们这个福泽谕吉对夏目漱石的推崇尊重程度，大概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师了。

    二叶亭鸣想着想着，思路就发散到了同位体们奇妙的年龄设定上，多少缓解了他发现小甜菜却不能挖的遗憾。

    一个野生的太宰治是真的很让二叶亭鸣心动，毕竟他有一个芥川龙之介，只要挖了挖到的概率很高。可这颗甜菜远在青森，目测也不会是芥川龙之介这样的孤儿，有家人有朋友根系牵连着不好随便下手，而且太宰治假如真的是还在念书的学生，贸然往横滨小菜园挖反倒是叫孩子没书读，平白无故就成了失学儿童。

    这可不行。

    二叶亭鸣遗憾地打消了挖甜菜的心思，又多看了两眼太宰治留下的个人信息，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虽说不能急着把甜菜挖进自己的菜地里，他想办法给幼苗隔空浇水施肥播撒阳光雨露总归可以的吧。

    太宰治都愿意花钱订阅争鸣了，说明多少对文学是感兴趣的，那二叶亭鸣再寄点书店的书单寄点新书试阅，想来太宰治也不会拒绝。

    而且除了芥川龙之介，他店里的其他两个文豪同位体也都跟那位作家太宰治关系匪浅。

    二叶亭鸣只是脑袋里把芥川龙之介、织田作之助、中原中也几个名字跟太宰治放在一起，瞬间就扒拉出了一大堆文豪们的八卦小故事，毫无疑问其中芥川龙之介被置顶高亮标红闪闪发光，让二叶亭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家的芥川龙之介穿着小兔子外套的幼崽正用一指禅在键盘上敲敲敲，往电脑里录入订阅者的电话号码。

    这是二叶亭鸣交给他的工作，用来安抚没点活干就坐立不安的幼崽。芥川龙之介也做得很认真，低头按一个数字就抬头盯着显示屏核对一遍，紧紧抿着唇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做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这段时间芥川龙之介的脸颊已经被成功喂出了一点婴儿肥，白嫩柔软地微微鼓着，再怎么板起脸也只叫人觉得可爱，半点显不出以前狠戾吓人的气势。

    连芥川银都会忍不住上手戳一戳哥哥的脸颊，然后扑上去噗叽亲一大口。

    等把他再稍微养胖一点，手上脚上耳朵上的冻疮裂伤也都养好之后，芥川龙之介大概就跟外面那些被家里宠爱着的孩子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更可爱也更懂事，跟中原中也手拉手成为附近邻居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想到了中原中也，又想到自己家两个幼崽贴贴的场景，不知怎么的二叶亭鸣突然生出一种预感要是不让自家的芥川龙之介跟太宰治也认识一下，他就要在梦里被那位作家太宰治找上门来算账了。

    哪怕帝国图书馆已经消失于不存在的过去，文豪们的历史也成为了不存在的历史，芥川厨的呐喊也能穿越时间与空间，给予二叶亭鸣莫名的心理压力。

    好吧。

    二叶亭鸣招了招手，把认真干活的芥川龙之介叫到身边，一边摸着幼崽垂下来的灰白兔耳bu鬓发，一边让他去写一封信，以自我介绍为主，不用太长，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芥川龙之介对二叶亭鸣这突然的要求不明所以，不过他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听话，即使不知道二叶亭鸣想干什么，还是用力点头道“在下肯定好好写”

    就算他很多字还不会写，没有罗马音和假名标注自己看书都有些困难，也打定主意要努力把信写好，不辜负二叶亭鸣对他的期待。

    而远在遥远的青森那边，被家人按在房间里又养了一个礼拜病的修治半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了个年幼的小朋友，他正趴在被窝里被子蒙着头，偷偷摸摸地用手机看自己历经千难万险才搞到手的争鸣杂志。

    他的大哥文治对自家幼弟的一项评价是对的，修治的确是个好奇心重得跟猫一样的孩子，同时兼具行事大胆和头脑聪明，以及猫儿特有的不作不死等几项特征。

    当时听英治读山药粥的故事的确是把修治给吓到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从心底泛起让他不寒而栗的凉意没错，但正是因为如此，反而让修治对那本杂志里充满了好奇，越是想起山药粥觉得害怕就越是想看，甚至于山药粥的故事在脑袋里想了太多太多次，那种恐惧感逐渐转变成了一种叫他又害怕又向往，与“死亡”同类的东西。

    修治记住了那个叫做芥川龙之介的作者，用女仆阿和的手机上网搜索这个作家，想拜读一下芥川龙之介的其他作品，可惜芥川龙之介可以说是全网查无此人，仅有的词条全都跟争鸣相关。

    修治被全家人禁止接触争鸣，一开始父亲甚至想把文治书房里那本都扔掉，后来被文治劝说了一番勉强松口，但还是不许争鸣出现在家里，续订的杂志直接送到公司和英治的学校，从根源上堵死在家休养的修治看到的可能性。

    如果是几十年前，修治父亲的这一招说不定就真的成功了。

    但现在已经是网络普及的时代了，修治家的佣人都人手一台手机，不论型号如何移动网络是基础配置，修治这样那样地说服了一番自己的女仆阿和，就成功把阿和变成了他通往争鸣路上的好帮手。

    修治出钱，阿和去跑腿，先偷偷从其他人手里买回来一本争鸣。考虑到把杂志偷渡进家里难度太大，万一被发现阿和还可能会被开除，新女仆肯定不敢再帮他做事，修治让阿和把杂志每一页都仔细拍下来，他看阿和手机里的照片就行。

    巴掌大的手机可比那么大一本杂志好藏多了，就算真的不幸被家里人抓到，只要他把界面调换成游戏界面，最多被训斥几句玩物丧志他们家的走廊是走起来会咯吱咯吱响的防盗设计，有人靠近修治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动静。

    而到了订阅杂志的环节，修治不仅给自己起了“太宰治”的假名，还把地址填在了一处乡下中学里，和他们家都不在一个町，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但阿和每个月回家探亲的时候都会路过这所学校，知道这里是附近几处村子的信件收发点，只要跟门口的警卫讲好再送些酒肉，这里就会是一处安全可靠的杂志收货处。

    这是修治第一次认真地去策划一件事情，这么“想要”一样东西。

    因为家境富裕，平时的吃穿用度他从来没有缺过，其他的玩具零食之类的东西修治也没什么兴趣，即便他想要什么，也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得到，入手难度低得让他没什么实感，便无法理解阿和提起弟弟小时候在地上打滚耍赖都想买玩具回家是什么样的体验。

    甚至他“想要”争鸣的心情也远没有到在地上打滚耍赖那个程度，只能说比平时要些零食玩具的心情更强烈一点，而这种心情里又有多少是因为反抗了父亲的命令所致，修治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当自己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避开家人的耳目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补全上每一个可能被发现的漏洞，又强装着无事对家里人说谎的时候，他的心里逐渐累积起某种快乐和紧张交织，有着些许负罪感又有着些许得意，令他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东西。

    会被发现吗

    他竭力完善的争鸣偷渡计划，他拼命编织出来的谎言，会被父亲兄长们看出破绽吗

    又或许，他心里的什么地方渴望着被家里抓住拆穿也说不定。

    阿和把第二期争鸣拍好照拿到他面前时，明明计划成功了，修治却没有体会到半点成就感，反而像堆砌的积木被一把推翻那般，心里空荡荡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感。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计划，一切都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无数倍，顺利到他的诸多顾虑担忧变得繁琐多余，竟是像小丑表演一样滑稽起来。

    山药粥的故事又一次浮现在修治的脑海里，令他不寒而栗地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