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小说:玲珑四犯 作者:尤四姐
    云畔和惠存面面相觑, 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竟有这么不会说话的人

    上回在瓦市上遇见她,张口就让云畔给李臣简纳妾, 原以为已经很不通情理了, 没想到更利害的还在后面,竟是这样直剌剌地,只差说孩子讨债鬼, 全不管敬夫人是什么感想。

    惠存暗里拽了拽云畔的衣袖, 两个人已经准备好了, 过会儿免不得要劝架,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全不像她们设想的那样。

    敬夫人反倒止住了哭, 轻吁了口气道“弟妹说得对, 我不该为这个伤情。玄都还小, 这么早去了, 确实是与咱们无缘,养了六七年, 全当一场梦罢了,也无需伤筋动骨。还好, 家里不止这一个孩子,稍稍可以化解化解。”说罢勉强笑了笑,“我那侄儿呢上回听说已经会念叨爹爹了, 孩子长起来真是飞快。”

    云畔松了口气,满以为她们会剑拔弩张,谁知敬夫人三言两语就化解了。

    果然人与人不同, 有人专爱伤口上撒盐, 有人却有大家之风, 懂得四两拨千斤。云畔想起头一回见敬夫人,只觉得她是个性情温婉的人,却没想到柔弱的外表下有如此强大的内心,能够自如地控制情绪,越是受人刺激,越稳得住心神。这样看来,自己倒该好好学学人家,人活于世,总有那起子小人专爱拱火,你避免不得,不拿她们放在眼里就是了。

    不过那邓氏,也确实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她的儿子如今一枝独秀,挑在这个时候细说起自己儿子的点滴来,一日吃几回,能独个儿走多长一段路,几时叫爹爹,几时叫阿娘,言语间甚至满含自得与满足。

    敬夫人脸上带着笑,竟真能沉下心来听那些。云畔望着她,心里由衷地敬佩她,这样的人,多少溢美之词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丈夫的前程还是与妻子息息相关的,倘或将来官家在陈国公与楚国公二人之间选其一,那么只要衡量一下他们的嫡妻,就知道谁更合适,谁德不配位了。

    所以弥漫着悲伤的场合,最后变成了邓氏夸奖自己儿子如何聪明的一场演讲,大家脸上都带着尴尬的神情听她侃侃而谈,短短的一炷香,也听得如盘古开天辟地一般漫长。

    终于到了哭灵的时候,总算可以散了,淑存和惠存将敬夫人搀进玄都生前居住的小院,上房布置了漫天的白,到了这里才看出举丧的悲戚来。那样小小的一口棺材放在地心,让人心里不由生疼,府里妾室和下人放声痛哭,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也哭出了一番凄怆的景象。

    那厢朝堂之上,官家对近来殿前司排班分布大为不满,诸班直交接有漏洞,以至于一个闲汉竟能毫无阻拦地直达宣德门前,作为殿前司都指挥使的李尧简,免不得又吃了一顿排头。

    两下里催逼,令人心力交瘁,他掖着笏板俯首,“是臣失职,请官家恕罪。”

    然而殿前司的职权已经于上月有了变动,可出了任何差池还是都指挥使遭受斥责,一切未必是官家忘了,只是存着打压的心罢了。这时候的说情开脱都是最不明智的,似乎除了俯首告罪,没有其他办法。

    后来散朝从大庆殿出来,李臣简一直陪在陈国公身边,走了一程,陈国公忽然一个趔趄,他忙上去搀扶,陈国公呆滞地望了他一眼,脸上的悲伤掩也掩不住,只是男人不会将痛苦说出来,不过怅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李臣简体谅他现在处境,和声道“大哥哥先回去吧,家里事务也要处置。衙门里的公务交给我,并不是多复杂的事,让两班交接提前两盏茶,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陈国公满脸疲惫,仰起头又叹一口气,“我如今魂儿都不在这身子里,实在无心操持衙门里的事,就拜托四弟了。待家里的事操办好,咱们再从长计议。”

    李臣简道好,到了三出阙前,将他送上马车,自己则直去了殿前司衙门,将这件事交代都虞候承办,复又前往邻近的左右卫衙门。

    左右卫掌宿卫营兵,原本很清闲,白天也没什么公务,将领们大抵是巡营吃茶打发时间。

    门上有人进来,正闲聊的两个参军随意瞥了眼,脑子没跟上眼睛,还想继续话题,猛然间反应过来,见来人穿着紫色大科绫罗,腰上束鸾带,虽是一等王公的打扮,眉眼间却没有峥嵘,全是一副东风破晓的悠然姿态。两个参军忙蹦起来相迎,叉手道“不知公爷驾临,公爷快请上座。”

    李臣简摆了摆手,左右观望了一圈,“耿将军可在我找他有事商谈。”

    耿方直与开阳郡主定了亲的消息人人知道,如今大舅哥魏国公驾到,必定也是为了私事而来。

    参军不敢耽误,忙道“耿将军在后头检阅厢军,请公爷稍待,小的去把人请来。”说完一溜烟往门上去了。

    另一个将李臣简引到东边会客的厅房,小心翼翼奉上了茶汤。

    原本左右卫也属侍卫司辖下,但前阵子划分了两军三衙,左右卫便脱离了出来。虽说独立成了衙门,但仍旧与侍卫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上峰一到,底下不敢怠慢,耿方直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进门忙不迭拱手“不知公爷驾到,我一早上忙于在外练兵,有失远迎了。”

    李臣简坐在圈椅里,只是淡然笑了笑,“我来得唐突,扰了你的公务。”

    他越是客套,耿方直越是如履薄冰,“公爷哪里话,若有什么差遣,请公爷明示。”

    李臣简转过视线打量他,年轻的武将,一张英姿勃发的脸,当初祖母和母亲为惠存选婿,五六家里选中了耿家,耿方直的品貌家学自然是一等一的。可惜,这世上没有完人,这里圆满,那里总会欠缺些。

    李臣简端起建盏抿了口茶汤,衙门里的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入口便涩涩的,他已经喝惯了家里夫人做的香饮子,近来对茶的偏好,似乎淡了七八分。

    随手放下建盏,盏与托碟一磕,“咔”地一声轻响。

    他不说明来意,耿方直心里便虚起来,悄悄看了他一眼,其实隐约有了些预感。

    良久他才唤了他一声“竞成啊”

    耿方直一凛,忙应了声是。

    李臣简还是一派和颜悦色,“今日不谈公务,说说私事,你也不必紧张,坐吧。”

    耿方直呵了呵腰,人虽落了座,却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松懈。

    李臣简的好脾气是人尽皆知的,但若是以此就断定他好相与,那可就错打了算盘。这些年他在军中厮混,累官至侍卫司都指挥使,职务与陈国公不相上下,就可见他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无争。如今政局,正处在皇权更替前的紧要关头,三位国公谁能走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楚,因此即便是即将结成姻亲,在他面前也不能放肆,平心而论,耿方直还是有些怕他的。

    他的不安,李臣简全看在眼里,偏头道“自打你与郡主结亲以来,咱们还没好好交过心,今日我得闲,咱们兄弟坐下,大可开诚布公说说心里话。”他复又笑了笑,“前几日有一则消息传进我耳朵里,听说你家下有个通房,已经跟了你四年,可有这回事”

    耿方直心头一跳,难堪地低下头去,嗫嚅了半晌,斟酌又斟酌才道“通房是有一个,也确实跟了我好些年”

    “既然好些年了,想必感情颇深。”李臣简调开了视线,眯眼望着门外的戟架道,“人非草木么,枕边侍奉多年,若是只拿人当一般婢女,未免薄情寡恩了些。你我都是男人,对待身边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可惜,她的身份不称你,你需要一个妆点门面的贵女,因此选中了我家郡主,可是这样”

    耿方直大惊,鼻尖上沁出汗来,颤声道“不,公爷误会了,原本那个通房是祖母怜惜我,放在我房里伺候起居的确实只是区区的婢女,并不像公爷想的那样。”

    李臣简哦了声,“但坊间传闻你很爱惜这个通房,曾经向她许诺,待郡主进了门,就要正式提拔她做姨娘”他眼波流转,在耿方直面上轻轻扫了一圈,“若是这样,那将军可有些欠妥了。”

    耿方直顿时面红耳赤,想是被他猜中了内情,一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李臣简叹了口气,抬起一指慢慢抚触着自己的鼻梁,淡声道“郡主是什么身份,想必你也知道,堂堂的宗女,若是进了你耿家门,立时就要面对你妻妾双全的窘境,实在太过折辱她了。她前几日与我夫人说过,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我只这一个妹妹,自然要尊重她的心意。今日来见你,无非是想问问你,这事打算怎么解决。你可以回去同家中长辈商议商议,看看是就此退婚,还是另想其他办法。依我的意思,既然你和那个通房有情,竟还是别牵连其他姑娘了,一辈子不娶,单抬举她一个,也不是难事。”

    然而这种所谓的不是难事,对普通男人来说实在无法办到。没有嫡妻,将来便没有嫡子,以妾生的孩子传继家业,说出去会招人耻笑,这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好好的亲事,要是就此退了,他无法想象日后会面对怎样的局面,两下里一思量,很快便有了决断,站起身向李臣简长揖下去,“请公爷听我说,这门亲事虽是长辈们做主定下的,但我对郡主的仰慕却是真的,不敢蒙骗公爷。至于家中通房,只是比寻常女使更亲近些,并不像外面谣传的那样多得宠爱。若是郡主不喜欢,我回去便将人送走,绝不多留一日公爷,还请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明日去府上向郡主赔罪,倘或郡主不肯原谅我,届时再退婚不迟。”

    李臣简听后蹙眉,虽说目前好像只有这一个解决的办法,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多少让人感觉缺了一段真诚。

    其实自己倒是更赞成就此退婚的,一个男人的心既然给过另一个女人,再拿回来未必纯粹,但上京勋贵圈子中的姻亲就如结盟,无论是定下还是取消,都不是那么简单。自己对于耿家所能给的助益并不在意,也不愿意拿妹妹的终身去换取任何东西,反倒是耿家乘上东风未必愿意下船,所以这门婚退还是不退,终究需要惠存自己决定。

    话说到这里,就不必再费口舌了,他站起身道“应当怎么料理,还请自行斟酌。”说罢拱了拱手,“告辞。”

    耿方直不敢怠慢,忙趋身送出去,待将人送上车辇后仍是再三赔罪,“请府上太夫人和王妃息怒,我必定将此事处置好,再去府上负荆请罪。”

    李臣简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只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是聪明人,不需我多言。”语毕放下了垂帘,吩咐辟邪,“去陈国公府。”

    龙虎舆跑动起来,赶往陈国公官邸,因是孩子的丧事,并不像大人一样隆重,当天在祖父墓旁点了吉穴,趁着未入夜便发送了。

    一切都是下人操办,也没有父母长辈到场观礼,仿佛人一死,就和这个家再无任何瓜葛了。留在府里不能相送的敬夫人已经哭不出泪来,只是喃喃问丈夫“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的玄都呀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陈国公只能紧紧抱住她,哀戚地说“你别这样,是咱们没福气,留不住他。日后咱们还可以再生,再生一个,譬如他回来了”

    似乎除了这样的安慰,再也找不到别的说辞了。

    大家看得都很揪心,却也无能为力,留得略晚些,待一切琐事都置办完成,方从陈国公府辞出来。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云畔和惠存同乘,因先前李臣简已经同她说过见了耿方直的情形,云畔便一五一十转告了惠存,最后道“耿郎子明日要来府里向你告罪。”

    惠存皱了皱眉,“我不太想见他,他要是有心,本该在定亲前就安排好那个通房的,而不是等到婚事临近了,外面起了谣言,才匆匆忙忙料理这件事。”

    若是将心比心,云畔很赞同她的说法,感情这种事最难处置,要么不沾染,要沾染就该身心如一。

    她仍旧是那句话“这件事要你自己拿主意,若是下定了决心,就一以贯之,不要动摇。咱们做女孩儿的,不求郎子品貌多出众,只要一心待自己,就够了。”

    惠存听得欢喜,娇憨地偏过身去抱住她,“多谢阿嫂,亲姐姐般护着我。”

    云畔抚了抚她的胳膊,知道她是什么想头。嫂子也分好几种,倘或遇见忠武将军夫人那样的,饶是金胜玉般的人物,也缺了娘家赋予的底气。

    反正明日事,明日再解决吧,惠存松泛下来,也有了闲情瞧瞧外面的景象。时候已经不早了,走到这里将近黄昏,途径瓦市,日影西斜,因有五六层的高楼阻挡日光,那繁华去处便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各家经营夜市的,开始预备晚间迎客,长串的灯笼要一盏盏点亮,颇废些手脚。那么高的梯子扛过来,人登上去,酒博士一脚踩空,换来惠存“哟”地一声惊叹。

    云畔随她的视线望过去,却也巧,正看见了何啸。

    人真是经不得一点毁损,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何三郎是不见了,大约正预备离开上京,随行的东西装了一车,另一辆马车用来载人,他从门上出来,不敢停留,一瞬便钻进了车辇里。

    从天上落进地狱的滋味不好受,何啸坐在舆内,脑子空空无所依傍。

    这两日仔细思量了整件事的起因和经过,一忽儿沉重异常,一忽儿又觉得轻如鸿毛,一切不就是从他招惹梅芬而起吗。自己确实是有些喜欢她的,当初她跟着舅舅来洛阳,整个宅子里都充斥着她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梅芬自由自在,其实他除了觉得有些吵,倒也并不十分厌恶她。后来听了阿娘和爹爹的交谈,发现他们原来并不喜欢她,自己便也逐渐转变了对她的看法,也许有些因爱生恨,就决心改造她。

    既然已经有过生死大事在前,不过吃了两口拌上阳起石1水的点心,值得她受那么大的刺激吗没想到她居然因此忽然振作起来杀了个回马枪,实在令他始料未及。

    人说最毒妇人心,他如今算是领教了,果真蛇蝎一样又狠又准,弄得他在上京待不下去,回到洛阳也只是暂时的,将来恐怕还得隐姓埋名去别处,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要洛阳有一个从上京回来的人,消息立刻便会传遍大街小巷他已经再也不想听那些闲言碎语了。

    马车出城,上京和洛阳之间有官道,如今却连官道都不敢走,怕遇熟人,只能钻小径。

    赶车的小厮还在问“公子,咱们今夜怎么办就在荒郊野外过夜么”

    他神思昏昏,勉强张了张嘴,“前面二十里有个茶寮,可以到那里暂歇。”

    今晚月色皎皎,照得山林一片澄澈,那明月悬浮在黑色的松影上,尖塔般的树梢像一支支利箭朝向天幕拉了满弓,随时准备开战一般。

    平常自己过于浮躁,从未仔细欣赏过这种景致,如今能静下心来了,却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忽然,身后的小径上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小厮有点慌,勒住马缰惶惶叫了声公子。

    何啸忙推开窗向后看,大约有七八匹快马高擎着火把追上来,原以为也是赶夜路的,情愿让他们先走,谁知那些人竟团团将他的马车围住,慢悠悠地,逗趣般地转起圈来。

    何啸心里惊骇,看他们打扮寻常,脚上蹬的都是便靴,实在看不出来历,只好颤巍巍拱起了手,“不知是哪路好汉,拦住我的去路,有何贵干”

    那些人并不答他,牵着马缰寒声问“尊驾可是洛阳才子何三郎”

    现在这话在他听来刺耳得很,可又不得不答,便道“在下正是何啸。”

    为首的大汉声如洪钟,笑了两声道甚好,“既是大名鼎鼎的才子,身上银钱一定不少。”边说边抽出长刀,噌地一声响,刀尖直指两个小厮面门,“今日爷爷们收些买路钱,和你们这些打杂的不相干,要想活命,赶紧滚”

    两个小厮见状,知道是遇见强梁了,这种时候犯不上拿命去挣,谁还管公子不公子,自然是保得自己要紧,于是连滚带爬四散,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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