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城一片黑暗, 前些日子乱民的打砸,造成现在的惨淡局面。
一到晚上,好像变成一座死城,毫无生气。平常人家不敢点灯, 时刻听着外面动静。
马车雨中前行, 车顶被雨点敲击, 是好听的滴答声。
冯依依看着软枕, 伸手去拿。
娄诏往回一抽,再次轻声提醒“你想让我走吗”
冯依依抓了个空,脑袋歪了歪,皱眉呆呆的问“去哪儿”
酒气上涌, 困倦席卷而来, 冯依依垂下头去,忍不住闭上眼睛。
“依依”娄诏试探叫了声, 身子前倾侧脸去看。
“我没睡, ”冯依依闭着眼睛嘟哝,鼻音浓重,带着委屈, “酒不好喝。”
说着,她睁开眼,转头看着娄诏, 然后探手, 想要从他手里抢过软枕。
冯依依双手摁在软毯上, 身子前倾,脑袋到了娄诏面前“给我。”
娄诏呼吸一滞, 女子唇间带着清淡酒气, 一双娇唇靡艳, 像沾雨的樱桃。
喉结不觉滚动两下,眼神暗下几分,昔日冷淡语调变了温和“要什么”
冯依依伸出左手,指指软枕,眼神巴巴的楚楚可爱。
见娄诏不给,冯依依干脆再往前,自己动手去够“嗯”
娄诏是想松手让出软枕,可他没想到冯依依会支撑不住,直接趴在他身上。
清淡的梅花香混染着酒气,钻进鼻子,毒药一样迅速蔓延,他的手忍不住圈上她的细腰,继而就这样留住她在身前。
可能他没有控制住力道,怀里人皱眉嘤咛一声。
娄诏深吸一气,心中的弦差点因这娇媚声音而彻底断掉。
他想起了洞房夜,想起那些云雨亲密,果然是印在心底,从来也没忘记。
“依依,你说,”娄诏软下口气,手指去画女子娇媚的眉眼,“你心中会想留下我吗”
怀里的人扭了两下,似是想挣脱。
“是不是”娄诏又问。
酒后吐真言,并不是一句假话。娄诏不喜欢酒,就是因为不想被酒操控,他想要的是清醒。
因此,喝再多酒,他也要逼着自己不要醉过去。
冯依依只觉自己很不舒服,被勒得喘不过气,可又实在困得不行,委屈的哼唧两声。
“好闷。”她摇着头,想要挣脱。
娄诏一怔,手指慢慢松开,看着冯依依眼角挤出的泪滴,伸了手帮她拭去。
“给你。”娄诏把软枕塞去冯依依怀中。
下一瞬,冯依依安静了,抱着软枕直接滚去了车壁边,身子一蜷,睡了过去。
方才女子挣扎的哼哼声消失,只剩雨滴敲打声。
娄诏坐在那儿,一瞬不瞬看着睡过去的冯依依,她好觉,不认床。即便现在被人偷走,她自己都不会发觉。
想了想,娄诏干脆也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与冯依依隔着一尺的距离。
借着烛光,能看清冯依依脸上每一寸肌肤,以及她微微抽动的嘴角,好像睡梦中也在吃着东西。
娄诏上一次这样仔细看冯依依,还是在洞房夜。彼此她睡过去,眼角同样沾着泪,嘴角委屈抽着。
他知道,她那时应当是很疼的,她手里攥着他的小指,带着对他的依赖。
“这样也能睡着”娄诏冰封的表情瓦解,眼中软下来,伸手将冯依依额上的碎发拨开。
女子脸面恬静,细如白瓷,美好的想让人藏起来。
她不该是在外面承受风雨,她该是拥有最好的,无忧无虑过每一日。
“给你。”娄诏轻声开口,呢喃如情人间低语。
就见他把自己的小指送去冯依依手中,然后就试到那软软的手握住。
虽然很轻,但是心里已被塞满。
到了城南,娄诏自己回了小竹园,冯依依是让清顺送回去。
为的也是安冯宏达的心。
。
冯宏达养好病,去了一趟翠园。
他明白现在的形势,外面那些人暂时进不来,所以要趁早做些什么。
而林菀玉虽然是墨州太守夫人,但是同样没办法出城,尽管她的大儿子已经在城外等了多日。
婆子送上茶水便退了出去。
厅里,林菀玉坐与正座,瞥了眼品相一般的茶汤“这座城还能挺几日”
“会好起来。”冯宏达坐在右手边,淡淡应了句,“毕竟中书侍郎在城里,他一日不走,辛城就会在。”
林菀玉往冯宏达看了眼,就瞧见人脸上的伤疤,不免心中唏嘘,躲躲藏藏大半辈子,可想而知每日的提心吊胆。
“谢谢你送来粮食。”林菀玉开口,虽仍旧带着份高傲,但是到底愿意心平气和下来。
她是来带走冯依依的,当时只准备留几日,谁知后面出现乱民。翠园中没有粮食,她手里空有银子,却花不出去。
现在城里,粮食才是最金贵的。
冯宏达喝口茶,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撑过去就好了,总不会一直这样。”
他对林家有恨,但是不至于看着妻子的姐姐如此遭难。
林菀玉心中也有所想法,这几日也想明白一些。不是每个人都去贪恋那份权势,冯依依有自己的想法。
设身处地,她也是个做母亲的人,谁要将她的孩子夺走,她同样会拼命。
既是冯依依心中不愿,强行带回京城,可不又像当年林菀书一样
说到底不过就是那几个字,人得心甘情愿。
“最近形势不好,你让依依小心。”林菀玉毕竟是国公府出来,有些事情看得透彻。
冯宏达浑浊眼睛看去外面,翠园宁静“老太君,她打算如何对依依”
这次过来,冯宏达只为女儿,想用最后的力气,为冯依依多铺垫一些,将来不至于太辛苦。
幸好,关语堂是个稳妥的,兄妹俩也可以相互扶持。
林菀玉双手叠在腿上,端庄客气“说实话,只是老太君想看看她,并没有给她做什么打算。”
闻言,冯宏达稍松了口气。
“你也知道,人心里有时候有个结,总要想办法解开,”林菀玉道,微微一笑,“老太君的心结就是菀书,菀书不在了,她是想补偿给她的女儿。”
冯宏达鬓间头发花白,嘴唇紧抿。
林菀玉看了人一眼,干脆也明说“你当知道,当年老太君是想成全你俩的,你要恨,也不能恨老太君。”
这个,冯宏达是知道的。老太君是母亲,终究疼爱女儿,只是后面
有些事好像注定一样,总是会出差错,不在人掌握之内。
“二小姐是否还想带依依走”冯宏达问。
林菀书摇摇头,若有若无叹了声“本是想带着她走,现在看,她似乎并不愿去国公府。”
冯宏达抬头,问“你不带她回去”
“还得她自己愿意不是”林菀玉也看开了,强带人走,保不齐这外甥女自此更加离心。
得不偿失,不如一步步来,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情不是说断就断的。
现在知道人安好,先回去给老太君报个信儿,日后再慢慢打算。左右人找到了,迟早会见上面。
冯宏达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林菀玉拱手作礼“谢二小姐成全。”
林菀玉站起,当年小妹与家人断开,前车之鉴已经明显。
“若是,”冯宏达放下双手,有些犹豫道,“依依有日想去看望,她会去的。”
听了这句话,林菀玉心里一酸,明明是一家骨肉,为何闹成现在这样
“待城门开开,我会回墨州,不知道能不能再去看看依依”林菀玉问。
不管如何,那是林菀书的女儿,林菀玉无法做到就这样离去,总想要做点什么。
大抵在她的心中,也和老太君一样,有心结在。
“当然。”冯宏达点头。
林菀玉是冯依依的姨母,去看看孩子,是应当的。
冯宏达得到答案,便离开了翠园。
外面阴天,但是他心中松快许多。到底现在的国公府不是原先老公爷时,拿着一套规矩将人逼上绝路。
莫师傅等在外面,见着冯宏达出来,赶紧走过去。
“现在去小池那边看看。”冯宏达往前走,抬手指着前路。
“冯先生,我适才好似看见梅桓了。”莫师傅指着远处街道拐角。
“梅桓”冯宏达停下脚步,朝远处张望,只见着破烂街道,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冯依依对他说过,梅桓已经被离开辛城,回了老家。如今,怎可能还在城内
莫师傅看出冯宏达是不信,伸手比划着“那小子我怎么能看错高高瘦瘦的,打老远就认得出。”
“那他同你打招呼了”冯宏达问。
“那倒没有,”莫师傅摇头,忙又解释,“我想去追,可这小子跟兔子一样,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冯宏达无奈,拍拍莫师傅肩膀“定是你看岔了,梅桓最爱说话,腿脚也轻快,看见你能不和你招呼”
莫师傅皱眉,想了想也是“可能看错了。”
“他走了也好,现在城里这么乱,留在这儿,他家里人也担心。”冯宏达说了声,拉着莫师傅一同往前走。
莫师傅脚下跟上“现在城里,也就先生你还惦记着珍珠,蚌池。别人都在等着,好像明天这城就塌了。”
“怎么不惦记”冯宏达揉揉头穴,想让疼痛缓解些,“要给依依留下的东西,我都得好好打理。”
“看得出,女儿就是你的命。”莫师傅笑了声。
两人结伴走远,梅桓才从塌掉一半的墙后走出来。
他伸手从墙边拔出一根草叶,衔在嘴里,青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
梅桓拍干净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
有个男人跟上来,搭了梅桓肩膀一下。
“这边有官兵,咱们去城东。”男人说了一句后,便往一旁离开。
梅桓转头,看着男人转过拐角,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
从小竹园带回的药,冯依依抽空分了分,的确是少了几味。
朱阿嫂在外面带孩子,桃桃一天一个样,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差点走到大黄狗身边,吓得冯宏达赶紧抱了回来。
“昨日粮食进城了,”朱阿嫂隔着窗口说话,“还听说,河道岸边要重新开挖。”
冯依依深深懒腰,走到窗边“这样说,朝廷不打算封锁辛城了”
“应该是,娄大人做了许多,辛城不会有事。”朱阿嫂道。
冯依依知道娄诏最近应该很忙,从他送她回来那晚之后,娄诏就再没回过小竹园,一直留在衙门。
这样,城里的百姓安定不少,有的人家身主动带着儿子去衙门认罪,交代当初乱民罪行。
娄诏下令,但凡主动去衙门认罪者,罚修运河道至辛城段结束,每日可领工钱。
一开始有些人只是因为不安才去认罪,后面见此,既有工钱可拿,也顶了惩罚,很多人便去了衙门。
辛城当地人为多,大都是当初收了蛊惑才加入,后面后悔又退不出。
通过这一举动,辛城又安定不少。
朱阿嫂看去大门边,抱起桃桃“林夫人”
冯依依探头出去,正见林菀玉进来。
“这孩子真乖巧。”林菀玉逗逗桃桃小手,孩子就咯咯笑起来。
“是,”朱阿嫂客气笑笑,“这孩子可会讨人开心了。”
林菀玉点头,环顾四周,心里叹了一声。有些想不通,这么小的地方,守着做什么
连国公府一个院子大都没有。
“依依,我来看看你。”林菀玉站在院中,穿着不似之前华丽。
冯依依从屋里走出来,嘴角浅浅带笑“您到屋里坐”
“不用,”林菀玉轻轻摇头,看看周围,“姨母想看看这边,咱们一起走走”
冯依依点头,提着裙裾走下阶梯。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晃得眼睛弯起,不由就让人觉得她在笑。
两人从里面走到外面,沿着路继续往前,青河水哗哗流淌。
“你表哥在城外等着,等城门开了,我就回墨州。”林菀玉开口,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之前的事,你别怪姨母。”
冯依依与林菀玉隔着半个身位,缓缓迈步“没有,您路上小心。”
林菀玉停步,双手交握搭在腰间“你娘的院子,到现在还留着。当初是锁着的,这几年,老太君总让人去打扫。”
“娘已经走了十年。”冯依依道,说起母亲,似乎只剩她留下的话,人影早已模糊。
林菀玉叹气一声,无奈道“我们当时都觉得她是被迷了心窍。”
冯依依微扬下颌,看去奔腾河水,眼神清亮“娘她过得很好,爹会把最好的给娘。娘喜欢松子,爹总是去关外把最好的给寻来。”
“是吗”林菀玉不知道林菀书离开后过得如何。
就像大多数人那样认为,离了国公府的权势,样娇生惯养的小妹妹会吃尽苦头。
冯依依突然很想让林家人知道,母亲过得很好,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爹一生只有我娘,为她亲自剥果壳,下大雪的早上,出门为她买第一锅炸果子。”冯依依说着,脸上是淡淡的笑。
女人一辈子,有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郎君,也就足够了。
林菀玉听了这些,心里不免泛起苦涩。
她们不过是看起来风光,实则后院中受了多少气男人总不会就安生的守着她自己,那些个年轻狐媚子,逮着机会就往上贴。
这样看着,倒是林菀书过得舒心。
“依依,你知道自己还有三个舅舅吗”林菀玉抛开自己的烦心事,说去林家,“还有不少表兄弟,表姐妹。”
冯依依不知道,她只知道国公府很大,再就是远远的看过林昊焱,那个公府世子。
林菀玉笑笑,脸上自然流露出慈爱“老太君喜欢热闹,姑娘们全在她那边养着,郎君们都有各自的差事,闲着也会回去聚聚。”
“应当很热闹。”冯依依能想象得出,定是一圈人围着说笑。
“我也去年冬回了趟京城,正碰到大雪,”林菀玉回忆着,“那群丫头办什么赏梅诗会,甚是有趣。”
相对于前一次的见面,现在两人说话舒服许多。
林菀玉再没说那些让人为难的话,也没有将当日之错全部推去冯宏达身上。
就只说着林家的那些孩子们。
“依依,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姨母不会再逼你。只是老太君年纪大了,这次知道你的消息,便急火火的让我来寻你。”林菀玉道,内心中终是不舍冯依依在外面。
见冯依依安静不语,林菀玉又道“若是你哪天想去京城,记得去看看她老人家。你也有外祖家的。”
冯依依心静静站立,心中微微波澜“知道了。”
林菀玉心中一松,说起话来已有些熟络“你相公待你可好听说出去跑了,也没让我看上一看。”
“大哥,他平日是很忙。”冯依依些许不自在,又不好解释同关语堂是假夫妻。
“应该的,”林菀玉道,望去小竹园方向,“娄大人与你,他要是为难,你就说与姨母知道。咱林家的姑娘,不许别人欺负。”
说了一会儿话,林菀玉离开了。
冯依依也大概知道,辛城差不多就要开城,不会封下去。
那样的话,稳定下来,娄诏也就会回京城去。而她,应当也会回到过去安静的日子。
。
接下来几日,辛城越来越安定。
朝廷拨下的银两,运来的粮食,相继到了辛城。
河道重新开始修挖,一片忙碌。人要有了事情做,就不会有心思去生事。
虽然偶尔成了还有残余乱民搞破坏,但是并起不成什么风浪。
如此,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辛城开了城门,规定每日固定两个时辰可以进出。
压在人们头顶的阴霾散去,个个身上轻松,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日子。
寄住在关宅的人陆续搬走,经过之前那场乱事,吴管事干脆将院墙又加高一些。房间也想全部重新涂抹一遍,来一次焕然一新。
冯依依还住在蚌池这边,等关宅那边整修完毕,再回去。
大清早,朱阿嫂便在伙房中忙活,擀着面条。
今日是桃桃一岁生辰,朱阿嫂在做长寿面。
小姑娘走路已经很稳当,晃悠着两条小胖腿,一刻不得闲。
“桃桃,等祖父回来,咱们一起吃面,”冯依依牵着孩子小手,走在平坦的地方,“吃过面,娘去给你扯布料,做新褂子。”
桃桃已经开始学着咿呀的冒话,红色小褂子,脖子上挂了一把银锁,小铃铛叮咛脆响。
日头已经升起一块,伙房顶上冒着细烟,今儿又是炎热的一天。
冯依依牵着孩子到了大门外,一直看着长长的路,始终不见有人走来。
冯宏达大清早就已出去,说去是小池子那边看看,不会太久。
可现在,生辰面已经做好,仍不见冯宏达回来。
“再等等,”冯依依抱起桃桃,脸颊贴上小嫩腮,柔柔软软,“兴许,祖父去给你买好东西呢”
这时,路上跑来一人,神色慌张,正是莫师傅。
“娘子,出事了”莫师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急得像要哭出来。
冯依依心中咯噔一下,看看莫师傅身后,根本没有冯宏达的身影“我爹呢”
“冯先生被人抓去了。”莫师傅手指着城中方向,“那些人硬要带他走,我根本拦不住。”
“在哪儿”冯依依问,赶紧回头将桃桃交给朱阿嫂。
莫师傅也不敢在等,直接带着冯依依一同去城中。
马车停在官衙外,门口两头石狮子早没有原先模样,前几日被乱民打砸的不成样子。
“我当时大喊,引来了官兵,那些人才没将冯老爷带走。”莫师傅指着大门,“我让伙计跟着,确定人就在衙门中。”
冯依依跑上石阶,有人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姑娘,官衙不得乱闯。”
“官爷,我爹刚才被带进衙门,他姓冯。”冯依依道,面上焦急,看着面前年轻将领。
宋越泽不为所动,什么地方都有规矩,他的职责就是维护现在辛城的秩序“姑娘在外面等,有人会进去为你通传。”
冯依依从大门看进去,有不少人来回忙碌,就是不见冯宏达,这要等到何时
“让她进去。”衙门外,几匹马停下,为首马背上的男子开口。
冯依依回头,正见娄诏从马上下来,一声淡青色便装,身姿永远那样板正。
“大人,”冯依依走到娄诏跟前,声音发颤,“我爹他”
“进去说。”娄诏手里马缰扔给伸手随从,看进冯依依担忧的双眸。
宋越泽往旁边站开,让了两人进去。莫师傅只能等在外面,与伙计站在墙边等着。
进了官衙,娄诏往左拐,选了一条幽静的小道“你爹,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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