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152

    谢听云孤身游荡在幽暗中, 避于人群,小心翼翼苟藏着。

    邪魂时刻想要夺取他的身舍,他有时清醒, 有时混沌, 几日的抗争下来早已让他疲惫不堪。

    他该坚持的。

    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坚持。

    也许是不想变成旁人口中,与兽怪别无二样的夜魔。

    他独行许久,直到路过万窟山听见有人低声攀谈, 才兀自停下步伐。

    那老汉两鬓斑白, 身背箭袋, 似是附近的狩猎者。

    万窟山紧挨着万窟陵,常有野兽死在山脉边缘, 为了这些珍贵的兽牙与兽皮,不少猎户都愿意来此地涉险。

    谢听云躲在暗地里观察着他。

    老汉刚捡来一只死去的蛇怪, 因体型庞大, 便于同行分摊。两人一边剥皮一边说道“那女子真是好生大的胆子, 为了找人, 竟敢孤身闯万窟陵”

    那些话钻进耳朵, 他懒得细听, 又怕自己这副样子出去会招惹麻烦, 便一动不动蜷缩在草丛, 静静等待他们离开。

    同伴听后接话“你说的这女子,我似乎见过。”他问, “是不是瘦瘦的, 长得很干净,说是要找一个叫谢听云的”

    “对对对, 还说什么”

    谢听云刷的下睁开双眼, 伸手拨开遮挡在身前的树丛走了出去。

    “她在哪儿”

    少年声线涩哑, 出来得无声无息,冷不丁吓两人一跳。

    他们停下动作看过去,谢听云衣衫褴褛不堪,长发遮住面庞,一双眼冷生生地犹如野兽。尽管如此,二人也看清了他脖颈处不慎露出的红色纹路。

    在魔界生存多年,不会有人不识此纹。

    绞鬼。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惊恐。

    他们瑟缩后退两步,神色间满是警惕。

    “你们说那个女子去哪了”

    猎户上下打量谢听云一番,这才发现他与云晚口中描述的那个人非常相似,说不定

    猎户目光闪了闪“你是叫谢听云”

    谢听云嗯了一声。

    猎户心里一阵盘算。

    要是两人见面,再互相对一下措辞,就能知道是他故意扯谎。下界谁不知绞鬼生性记仇,若被发现他绝对逃不了

    “那小姑娘误以为你去了万窟陵,早些天就进去寻你了,至于出没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万窟陵

    万窟陵

    谢听云默吟此地多遍,在两人不解的注视中跌跌撞撞地跑远。

    待她完全离去,同伴才道“你不是说那小姑娘没进去万窟陵”

    猎户心房一颤,急忙捂住他的嘴,又不自觉地朝着谢听云离去的方向看了眼,确定他不会听见后,这才放心的长舒口气。

    谢听云跑得很快,胸口因气息不稳而憋胀得酸痛。

    他摔了很多次,每次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一路踉跄着来到魔界禁地。

    他不理会险阻,一脑袋扎了进去。

    晚晚

    谢听云不住在心里叫着她的名字,哪怕知道她可能听不见,也不死心地一遍一遍叫着

    泥土里约莫还残留着一丝模糊的脚印,谢听云顺着脚步找寻,到头来印子消失,只剩下满目苍茫。

    他不敢往最坏的那处想,也不愿往那处想,凡是遇见野兽就杀死剖腹,确定腹内没有残骸后又继续向前。全然是麻木的,就像一具傀儡般的游离在万窟陵。

    谢听云一夜找来起码杀了几十只上古魔怪,杀戮气重,让其余生魂见之就躲,嗅之便避,久而久之,素有葬地之称的魔界禁区竟成为缄默的死林。

    他浑身都是血,衣衫上混迹着灰泥,双手因长久的剖腹变得伤痕累累。

    地上都是魔怪的尸首,血迹斑驳,混着难闻的恶臭。

    谢听云紧盯着那坨烂肉,眼神一点点变得癫狂偏执。

    他握紧掌心匕首,对着早已死去的魔怪捅了上去,一下接一下,下手比任何时候都要狠辣。

    “还给我”

    “把她还给我”

    “还给我”

    他变成了一个疯子,尸首早就被胡乱的刀刃戳成了一堆肉泥,谢听云仍不肯停手,原本还算清明的灵台逐渐被浑浊浸湿。

    听闻人死之后,魂魄会进花山雾,穿过花山雾,越过引渡河,三魂会重新转世。

    花山雾

    花山雾

    谢听云疯魔般呢喃着这个名字,随即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花山雾是魔界与鬼界的交接处,六界之内死去孤魂皆会穿越此雾,倘若活人进入,身体很可能会被过路死魂所夺取。可是此刻的谢听云已经和死魂没什么两样了。

    邪魂蚕食着他的活魂,若不是尚有一丝理智残存,早已变成了似魔非鬼的怪物。

    他走了许久,一路跋山涉水穿过魔界死海,等到了花山雾就仅剩下一口余气。

    这层朦胧天雾将外界隔阂,谢听云闯入其中,身影很快被大雾吞噬。

    花山雾里都是刚死的新魂,只有来,没有往。

    他身上死气重,混入其中竟也没有人发现。谢听云一边走一边找,看见年龄相仿的女子便一把拉住,然而都不是她。

    每遇见一人,他都要失望一次。

    终于抵达尽头。

    可到底是活魂,就算能骗过周围的孤魂野鬼,也骗不过花山结界。阻挡在眼前的屏障让他不能再多走一步,谢听云心有不甘,聚集气息一拳砸了上去。

    屏障纹丝未动,谢听云抿紧唇瓣,神色愈发固执。他又挥下第二拳,第三拳,坚如磐石的屏障震得指骨发麻,皮肉裂开,血迹汹涌而出。

    血腥味瞬间引诱住身周孤魂。

    已死的三魂早就从身体抽离,无身无骨,哪里还会流血,这说明

    “他是活人”

    此声一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变得贪婪。

    数之不尽的亡魂向谢听云涌来,他置若罔闻,掌心凭空握紧,一把银剑握于手中。谢听云紧紧盯着屏障,一剑下去,屏障荡开波纹,同时,扩散开来的剑气将四周残魂逼退。

    谢听云紧握长剑,又是一下。

    屏障震动,他竟是想要硬闯这是千古以来从未有人做过的事

    “这人疯了”

    “他一个活人想要入引渡河”

    周围私语不断,但再也无人敢接近。

    终于

    屏障“咔嚓”一声产生出一条微小的裂缝,见此情形,四周观摩的孤魂们齐齐倒吸口凉气。

    谢听云正要挥下第二剑时,屏障忽然散发出一道巨大的冲击将他弹开数尺,谢听云倒在地上,落在身旁的银剑闻声断裂。

    他望着那断剑出神许久,最后慢慢爬起,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掌间。

    剑刃早就被他折腾得伤痕累累,一点也瞧不出这是一把刚买不久的新剑。

    谢听云突然想到云晚刚把它送给他的情形,那时她笑着,就像夜色里初绽的扶桑。

    以后你身负长剑上青云;一剑之任渡苍生。

    谢听云,我来渡你。

    “我听话”他紧紧抱着断剑,哭着哀求,“你回来好不好”

    心脏突然很疼,疼得他喘不上气。

    他坐立不稳,身体佝偻成一团,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痛苦到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一齐呕出来。

    断剑在怀中死去,化作烟尘消散于云雾,这一刻,谢听云也跟着死了。

    他独自爬起,被雾气萦绕其中的薄影削瘦到如同破碎。

    谢听云只身赴往不周山。

    在清虚道尊的山门前静跪许久,此时他的活魂已被邪魂吞噬得只剩下片缕。他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跪在山门下一动不动,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信念

    上青云,护苍生。

    这是云晚所希望的。

    不周山恰逢乱季,今儿晴空爽朗;明儿就瓢泼大雪,可是不论严寒还是酷暑,他始终跪坐原地不动。

    清虚道尊的两位弟子一直在山门里暗中观察。

    望着日渐消瘦的少年,大弟子墨华心有不忍“若再不理会,这孩子怕是挺不过年初了。”

    琉尘睨了眼窥云镜,轻晒一声,白玉般的面庞露出几分淡薄“师兄你切莫心软,这小子摆明是想讹人,别理会他。”顿了下,“他把你种在你后山的果子都吃光了。”

    墨华呆住。

    琉尘不客气地加重语气“全部。”

    墨华 “”

    墨华又看了眼镜中的少年,强忍心痛“吃、吃就吃罢。”总总不能饿死。

    琉尘对于大师兄的善心早就见怪不怪,眼不见心不烦,他兀自转身,去小山林里继续练琴。

    未曾想当夜,清虚道尊便出山来到了谢听云面前。

    谢听云跪了七日已久,看到道尊,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磕头叩拜,“拜见清虚道尊。”

    他声音干哑,额头抵着地面,连睫毛也不敢抬。

    清虚尊者扫了眼他的身后。

    生魂快要被邪取而代之,按理说已经成了完全的绞鬼,可是到现在竟还有理智,也实属少见。

    清虚尊者抬指送去一丝灵识,缓声开口“报上名来。”

    “谢听云。”他抿着唇,“字归云。”

    此后,有她所在之地,既为归处。

    谢听云抬起头来。

    眼前的道尊背抵灵山,仙风道骨,他的目光坚韧,一字一句“我自九幽泉赴往不周山,恳请尊者收我为徒。”说罢又是重重一拜。

    清虚道尊眸光闪了闪“你身有邪魂,此身注定”

    未等清虚道尊落下话,谢听云忽然抽向灵台,脚下的邪魂跟着扭曲。他面不改色,指尖用力将魂魄从身体剥离。

    在窥云镜中目睹全程的琉尘瞬间呆了下去。

    四魂相连,就算抽取邪魂,其余三魂难固,务必有所损伤。快则瞬息,慢则半柱香,魂魄全散,灰飞烟灭。

    这小子摆明是用自己的命来赌。

    有趣。

    琉尘挑挑眉,倏尔想,有个师弟也不赖。

    谢听云继续跪着,脊梁挺直,黑漆漆的眼瞳尽是执意”如此,道尊可愿收我为徒”

    清虚道尊讶然片刻,接着笑了“罢了,起身随我来。”

    谢听云松了口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正式拜入清虚道尊门下后,谢听云孤身来到了长明山。

    如云晚所言,此地白夜长明,目光所及皆是媚媚骄阳。

    谢听云择了一处清雅之地,设了冢,立了碑,最后在上面刻下几个字

    愿你魂归长明。

    他坐于墓地许久,起身离去时,墓前生出一株明花。

    谢听云没有回头。

    “谢听云,说好赛剑,你去哪儿了”

    琉尘御剑飞于上空,谢听云脚尖轻点,不客气地乘了上去。

    琉尘稳住长离剑,无奈道“我这剑由琴弦所凝,娇贵得很,你快下去。”

    谢听云面无表情,假装没听见,指着前面说“我来前看到一座灵山,我们一起去挖。”

    琉尘“有主儿吗”

    谢听云“有。”

    琉尘“你这叫偷。”

    虽是这样说着,但琉尘还是向他指尖所指的方向飞去。

    清风迎面抚过,谢听云闭上眼静静感受着浇在脸上的烈风,琉尘好奇地看着他“所以你刚才去哪儿了”

    谢听云神色未动,说“送一个故人。”

    “故人”琉尘语气困惑,“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久前。”他顿了下,“不过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出现过他的生命里,短暂一瞬,如浮光掠影,却惊心动魄的让他永远铭记。

    长明山里埋葬着他的所爱。

    她将永睡不醒。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