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贺平乐从得月楼一路跑回家, 来不及平复喘息就敲开了隔壁的大门,门房守卫跟她打招呼都顾不上,径直入内跑上水阁三层。
她推开门, 走过屏风, 一眼就看到那空荡荡的剑架,以及空无一物的暗器台。
他回来过。
他又走了。
贺平乐心中最后一点期待和幻想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彻底击碎。
她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后果断转身,面无表情从私宅走出,看到门房笑嘻嘻的迎过来和自己说话, 贺平乐却好像听不见,或者说根本不想去听他们在说什么,敷衍地摆了摆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 所谓师徒、默契、亲近感, 都是她单方面的感觉, 从一开始亲爹领着她走到秦砚面前,都是她单方面在往上凑。
这么说来, 旁观者的眼光还是准的, 他们早就透过现象看到了贺平乐一厢情愿高攀的本质。
贺平乐坐在自家大门前的石阶上出神, 她很想生气,却发现自己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
因为秦砚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没有义务向贺平乐交代行踪,他也没有义务顾及贺平乐的情绪,他是自由的, 他可以不向任何人报备去任何地方, 没毛病
错的是贺平乐, 她不该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和想法。
贺啸天老远就看见闺女坐在自家门前台阶上看天, 可等他骑马回到家门口, 闺女就突然起身回去了,背影看着有些落寞。
他问门房“大小姐怎么了”
门房说“近午时分,公主和一些贵女来接大小姐去得月楼吃鱼生,可没过多会儿,大小姐就自己跑回来了,在隔壁转了一圈,出来之后就坐在门口不说话,小的人问她也不理。”
贺啸天听闻这些,大体猜到女儿这是怎么了,拧眉回府。
贺平乐回家以后躺了一下午,叶秀芝来看过女儿两回,见她都睡着便没打扰,晚上错过了晚饭,碧溪给她热了一碗鱼片粥端过来,贺平乐没什么胃口,但想着碧溪好不容易端过来的,总得吃两口让她放心。
谁知勺子在粥碗里搅动两下,鱼片粥的腥气就扑鼻而来,不知怎的,贺平乐突然感觉腹内翻腾,捂着嘴让碧溪赶忙把痰盂拿来,哗啦啦一股脑吐了个干净。
她这一吐,可把府里上下都给惊动了,碧溪大喇叭似的跑到主院禀告,贺啸天和叶秀芝匆匆赶来。
叶秀芝摸了摸她的脸颊后惊呼
“怎的还发热了”
贺啸天闻言,赶忙伸手在贺平乐额头上轻抚确认“哟,还真是。来人,快去请太医。”
贺平乐想说自己没事,可身体倦怠,头昏沉沉的,连四肢后背都酸的厉害。
太医很快赶到,给贺平乐把脉过后说
“大小姐这是吃了生冷之物不克化,外加忧思急火导致的内热伤寒,须得调养个几日才行。”
贺啸天亲自盯着太医写方子去,贺平乐躺在床上,额头给放了一块被焐热的湿布,叶秀芝将湿布取下,重新放在冷水中搓了搓,拧干重新放回贺平乐额头。
“娘,我没事。就是今天吃多了生鱼,肠胃一时消化不了。”贺平乐有气无力的说。
叶秀芝盯着女儿,从小到大都没见她这么虚弱过,哪怕小时候的生活条件不好,女儿都壮得像头小牛犊,不成想如今条件好了,竟会生这么一场病。
“还说呢,是家里缺你吃缺你喝了,在外没个成算,吃多了苦的还是你自己。”叶秀芝忍不住唠叨。
贺平乐乖乖听着,乖乖认错
“我下次注意。”
叶秀芝横了她一眼“还下次,这次都没过去呢。”
贺啸天拿了方子让人下去煎药,再回来就听妻子在床边数落女儿,上前劝道
“病着的人要清净,你少说两句。”
叶秀芝摇头“你就惯着吧。”
贺啸天问贺平乐“想睡就先睡会儿,待会儿药煎好了喊你起来喝。”
贺平乐点头,真就那么睡了过去,叶秀芝还想留下照顾,贺啸天怕她念叨女儿,对碧溪等一众婢子吩咐好生照料后,便把叶秀芝给拉走了。
倒春寒的天气不利于调养病气,使得贺平乐这场病来得突然,走得却很缓慢,断断续续,持续了个把月才差不多痊愈。
这日阳光正好,贺平乐早早起来,张罗着让婆子把她房里的被褥衣裳全都拿到院子里晒晒,她自己则躺在廊下躺椅上晒太阳。
碧溪拿了盘切好的瓜果来给贺平乐吃,贺平乐懒得动手,便张着嘴等碧溪喂,碧溪乐得伺候,贺平乐吃着果子看着天,赞道
“挺甜的,好吃。”
碧溪说“这是老夫人前儿派人送来的,说是好不容易才从果船上抢到的,拢共五个甜瓜,给小姐送来两个。”
这年头水果稀罕,富贵人家才能吃上,果船上的一般都有数,剩下一点供人买,最后抢到的都是出了大价钱的,所以别看只是五个瓜,这份得来不易就够珍贵的。
贺平乐没想到邱氏还挺关照自己。
碧溪又说“小姐还不知道,你病着时,老夫人跟人斗了一场。”
贺平乐没听懂“什么叫斗了一场跟谁斗”
“老夫人跟敬荣郡主。”碧溪说。
贺平乐从躺椅上坐直身子,来了兴趣“说说。”
“敬荣郡主在朱雀街开了家胭脂铺子叫寻香阁,老夫人在她家买了盒香粉,谁知用了之后起疹子,这自然要去铺子里讨说法,掌柜开始很嚣张,根本不搭理,老夫人便直接带了二十几个家丁去把敬荣郡主的铺子给砸了。”
贺平乐听着碧溪说,脑海里开始有画面,暗道一句老夫人挺猛啊。
“敬荣郡主知道后,哪能善罢甘休,便也带着人来家里找老夫人讨说法,可咱家是什么人家,护院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敬荣郡主那些人根本不够看,给老夫人打了出去。”
贺平乐越听越兴奋“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老夫人就请了十几个打更的,在大街小巷,敲锣打鼓的说寻香阁的胭脂香粉有毒,这么闹了三天,敬荣郡主就撑不住了,带了好些礼上门求和,见了老夫人就哭着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请老夫人高抬贵手,然后这件事就完了。”
碧溪把老夫人与人高调斗法的故事说完后,贺平乐百感交集。
因为她好像有点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这般高调的找敬荣郡主麻烦了。
之前贺平乐在永昌侯府跟敬荣郡主的女儿楚娇起了争执,她教训了一番楚娇,回来的路上老夫人就说敬荣郡主不会放过她,随后果不其然,大街小巷都在传贺平乐是妖怪的事情,搞得贺平乐去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开始她还觉得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流言传出,但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就大致能猜到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了。
敬荣郡主偷偷在背后诋毁贺平乐,老夫人嘴上没说什么,却高调的用另一种方式打击敬荣郡主,让她主动过来承认错误。
为她出头的事儿如果是亲爹做的话,贺平乐觉得挺正常,没想到是老夫人做的,这还是那个一天到晚喜欢给亲妈和她立规矩的老夫人吗
贺平乐将咬了一口的瓜放下,问碧溪
“老夫人今儿在家吗”
碧溪说“我先前在厨房遇见碧池了,她说老夫人要喝银耳汤,定是在府里的。”
贺平乐点点头,回屋换了身利索点的衣裳便往寿安堂去。
到了寿安堂,两个守在垂花门前的婆子看见她来,赶忙入内通传,另一个婆子则笑眯眯的迎上前,给贺平乐请安。
“大小姐身子可好些了”婆子热情问道。
“好多了。老夫人在吗”贺平乐回道。
“在呢在呢。”婆子请贺平乐进入垂花门。
贺平乐左右看了一圈,她自从去年把老夫人肩膀捏脱臼以后,貌似老夫人就没再传她来立规矩,她都好长时间没到寿安堂来。
传话的婆子出来,为难说
“大小姐,老夫人在酒窖,约莫还要一会儿,您要不稍等等”
贺平乐觉得邱氏的原话应该是真会挑时候来,没见忙着呢。
“老夫人还有酒窖”贺平乐问。
她对邱氏的印象就是个风韵犹存、蛮不讲理、活得很精致的老太太,就算她前阵子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也始终没能让贺平乐改变过看法。
不过敬荣郡主的事,让贺平乐对邱氏彻底改观,甚至开始有点想多了解了解她这个人。
婆子见贺平乐没生气,赶忙回道“有啊。老夫人酿的酒可好了。”
不是她特别热情,而是如今去年经过侯爷大力整顿后,如今侯府上下就没有敢对夫人和大小姐怠慢的人。
贺平乐很是意外,饶有兴趣说“是嘛,能带我去酒窖瞧瞧吗”
婆子犹豫片刻,想着老夫人只说她在忙着,并没说不让带大小姐去酒窖,便点头应道
“大小姐随我来。”
贺平乐跟在婆子身后,来到寿安堂后院,后院非常宽敞,种了几颗花树,冬日严寒过去,树木枝头上又长出了新的嫩芽,春意盎然,西南角有座拱门,里面是一座石头砌成的酒窖,三面都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用来通风。
贺平乐穿过拱门进入邱氏的小酒窖,一眼就看见撩着衣袖,蹲在酒坛子前查看酒色的邱氏,几步走到她身旁蹲下。
邱氏看见贺平乐,并没觉得多奇怪,只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做事,贺平乐也不打扰,就蹲在一旁看着她事无巨细的操作,最多有时候眼明手快上前替她搬搬酒坛子。
鉴于贺平乐比较勤快,邱氏用酒舀子舀了半勺新酒递给贺平乐,说
“尝尝”
贺平乐在现代喝过酒,酒量还成,四十二度的白酒二两不成问题,但古代她没喝过,原本是想拒绝的,但见邱氏那一脸你不行的神情,贺平乐果断接过酒舀子,豪气干云地一口干掉,面色平静把酒舀子还给邱氏。
邱氏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半舀子酒下肚居然毫无反应,不禁问道
“感觉怎么样”
邱氏的意思是想她有没有要醉的感觉,谁知贺平乐只是咂了咂嘴,回了句
“淡了点。”
可不是淡嘛,古代的酒大多十度以下,撑死了二十度,跟贺平乐在现代喝的白酒相比,可不是淡了很多。
邱氏仿佛第一天认识贺平乐,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然后还想把手探到她脖子上,被贺平乐闪开了,问道
“干嘛”
邱氏问“没觉得头昏眼花我这可是烈酒。”
贺平乐仔细感受了一番,摇头道
“没觉得。”
邱氏忽然笑了声,将酒舀子放回原处,把酒坛仔细封好了,喊贺平乐一起出去。
“你这酒量倒像是随了老侯爷。”邱氏说“老侯爷第一次喝我酿的酒,评价也是一个淡字。”
说起老侯爷,邱氏有点感触。
“比你爹强。人高马大的三杯就醉,差劲。”邱氏说完,看着贺平乐,又说“看来你倒是可以培养一下。”
贺平乐敬谢不敏
“算了吧,我可不想当酒鬼。”
邱氏完全不听她的话,兀自唤人
“来人,取两坛醉花阴来给大小姐尝尝。”
丝毫不给贺平乐拒绝的机会,邱氏便一边拆解绑起来的衣袖,一边领着贺平乐去她时常待的花架下坐。
“我又不是来喝酒的。”贺平乐说。
邱氏问“那你来干嘛”
贺平乐语塞“我”
对啊,她干嘛来的
稀里糊涂的坐了下来,很快两只贴着花签的白瓷坛子就给送了过来。
邱氏亲自给贺平乐斟酒,酒色澄澈金黄,倒在杯子里有点像茶汤,邱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在贺平乐的酒杯上碰了碰,说
“尝尝。”
贺平乐也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来这里看邱氏,怎么就跟她坐在酒桌上了,她今年才十四,还属于未成年,喝酒不好吧。
脑子里这么想,手却已经快一步端起了酒杯,贺平乐把心一横,将酒饮尽,评价道
“这,还成。”
“只是还成”邱氏问。
她这醉花阴的酒方子,城中好多酒楼想出重金问她买,她都没答应,没想到在这丫头口中居然只是还成
咽不下这口气的邱氏,硬是把贺平乐押在寿安堂喝了两坛醉花阴,终于在她脸颊看到点绯红后,才放她离开。
从寿安堂回去的路上,贺平乐终于有点醉意,脚步明显飘忽了,便撑在廊柱上休息。
贺啸天从演武场打了一套拳,大汗淋漓的回主院,老远便看见女儿落寞的背影,走上前还闻见一股酒味,贺啸天把女儿转了个身,只见她两颊绯红,眼眶湿润,明显是喝酒醉了的样子。
“你这身子才刚好些,怎么又喝上酒了”贺啸天问。
贺平乐指了指寿安堂的方向,想告诉贺啸天是他妈灌的,谁料贺啸天接下来一句话让贺平乐大跌眼镜
“你就这么忘不了康平王吗为他大病一场还不够,又学会借酒消愁了”
贺平乐一脸懵,亲爹在说啥
“唉,本来我是不想跟你说的。”贺啸天说完,便拉着贺平乐往主院去。
贺平乐来到主院,叶秀芝也被她的醉酒状态吓了一跳,她的想法显然跟贺啸天差不多,没数落贺平乐喝酒的事儿,只是将她扶到软榻上坐好,命人去煮醒酒汤。
片刻后,贺啸天从里屋出来,手里拿了一封信,犹豫再三后,还是将信送到贺平乐面前,说
“喏,王爷离京后命人送来的。”
贺平乐接过信封,信封上没有字,也没有封口,贺平乐疑惑问
“秦砚给我的信”
贺啸天说“你自己看吧。”
贺平乐将信封里厚厚的一沓纸抽出,展开后从头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秦砚的只言片语,只有几张房屋的图纸和地契,贺平乐不解
“这是什么”
贺啸天指了指隔壁宅子的方向,说
“王爷把那宅子送你了。”
贺平乐愣了愣,然后低头翻看地契书上的地址,果然是隔壁的宅子,贺平乐蹙眉问
“他给我宅子是什么意思”
贺啸天说
“唉,我也想知道他什么意思好端端的送你一座宅院,叫旁人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你,所以爹一直没把这地契给你。”
贺平乐明白亲爹的意思,她和秦砚说起来是师徒关系,但实际上这关系并不正式,外界本就觉得是贺家想要攀上康平王,故意放她去秦砚身边伺候,在这种惹人猜疑的关系之下,秦砚临行前送贺平乐一座宅院,这般大手笔凭的惹出风言风语。
“爹一直没给我,那现在怎么又给我了”贺平乐问。
贺啸天叹息
“还不是见不得你伤心,好叫你知道他不是什么消息都没留给你。”
他现在是真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领着女儿去见康平王,他当时一心想让女儿学点精妙的本事,要知道会是这结果,女儿这么伤心,就算刀架在贺啸天脖子上,他也不会把女儿带到隔壁去。
贺平乐看着地契出神,不过片刻便恢复过来,淡定从容地将地契和图纸重新折叠,送回信封,说道
“他敢给,我就敢收。”
贺啸天拍着她肩膀说
“找个匣子藏起来,省得触景生情。”
贺平乐站起身,将信封放入衣襟,说
“为什么要藏起来”
贺啸天和叶秀芝觉得贺平乐话里有话,不禁问道
“不藏起来你想做什么”
贺平乐潇洒道
“当然是卖掉”
这还要犹豫吗
只要卖掉那宅院,贺平乐妥妥挤入京城小富婆榜前五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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